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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六


  他的聲音越來越輕,四個人臉上表情也越來越開朗。

  夢姑聽不懂他們的對話,卻明白了這小道士不是平常人,正處在艱難之中,不得不改裝流亡。於是,說書瞎子口中許多落難公子的故事都在她心裡活動起來,她更加可憐這個倒黴的"公子",對白衣道人這些"義士"也就格外敬佩。這些日子積存心頭的對小道士的惡感,轉眼間消失殆盡了。

  酒過三巡,小道士低聲說句什麼,三位"義士"面露難色。小道士不高興了:「既欲延某一線祀,卻又如此推託!」白衣道人陪笑道:「臣等竊願王爺以大業為重。況且先前已經……」

  「時至今日,本王尚無子嗣!」小道士搶過話頭,生氣地說:「若是絕後,大業縱使成就,又是誰家天下了?」

  白衣道人連連解釋:「王爺息怒。實在是弘光帝前車之鑒,深恐酒色誤事,臣等不得不再三進諫。王爺所欲,臣已囑環秀觀主去辦了。」小道士面色轉喜:「辦成了?」

  「想來沒有阻礙。袁道姑已對她明說。她只要一見憑證 。」小道士笑道:「這好辦!叫袁道姑領她見駕!」褚衣人出去一忽兒,又領進兩個婦人。前面那個頭戴道冠、身穿水田衣的自然是袁姑姑;後面一位夢姑看不真切,悄悄向前探探身子,跟著猛地往後一縮,嚇了一大跳!天哪,是她娘喬氏啊!

  袁姑姑拉著喬氏竟也向那小道士跪下叩頭了!夢姑又驚又怕,心跳得怦怦響。她自幼溫良、聽話,非常膽小怕事,眼前的景象,本來就比說書唱戲的那些故事更神秘,也更可怕。

  母親竟卷了進去!這就更加不可捉摸。夢姑象發寒熱病似地簌簌發抖,不敢再往下看,偷偷溜回家去。

  她倚著炕桌,托著腮,想了好半天,拿說書和唱戲的故事套來套去,也沒想出個名堂來。她歎口氣,不想了,起身從炕洞深處掏出一個小布包,一層又一層地打開,那對碧玉鐲子第一百次托在她小小的手心裡,那麼瑩潔光潤,象早春新柳初吐的嫩芽,象翠鳥豔麗的羽毛。她把臉兒貼在溫潤的玉鐲上,同春哥的影子便出現在眼前……有人敲門。她連忙藏好她的寶貝,伸了個懶腰,走去開門。

  「啊!你……你找誰?」夢姑意外地看到,門前站著小道士,他的目光象烈火一樣炙熱,烤得夢姑心裡發抖。

  小道士舔舔乾裂的嘴唇,勉強笑著:「就找你!」

  「不!不!」夢姑驚慌失措,急忙關門,但小道士身子一橫,擋住了。」我娘不在家,誰也不讓進!」夢姑竭力壓抑著恐懼,正顏厲色,口氣非常堅決。

  「我知道你娘不在家……你娘方才找我了。你看,這不是你娘給我的嗎?「他舉起左手,無名指上,一隻鑲了梅花形珍珠的金戒指赫然在目。夢姑一見就怔住了,這是母親珍藏多年的唯一寶貝,是當年父親娶母親的定物。原是一對,那一隻已在十年前隨父親入葬了。

  趁夢姑發愣,小道士跨進門,返身把大門插上。夢姑慌了,張口要嚷,小道士一把捂住她的嘴,用不容反駁的口氣命令道:「不許嚷!跟我來,有要緊話告訴你!」除了許多年前,父親曾這樣對她說話以外,這是第一個用強制的口吻指使她的人。她被懾住了,不由自主地隨他走進裡屋。小道士目光灼灼、聲音嘶啞地說:「這戒指,是你娘給我的定親信物。從今以後,你就是我的……」他說不下去了,眼睛和臉都漲得血紅。夢姑在他的逼視下步步後退,嚇得渾身發抖,嘴裡不住地念叨:「不!不……」喬氏在袁道姑屋裡呆了很久,才喜孜孜地回家。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才三個月,治了許多人的病,救了好些人的命,遠遠近近誰不說他是活神仙!」活神仙"的話,誰敢不聽?袁姑姑說得也對,眼下這朝廷,雖說對百姓比前朝厚道,可他是外夷蠻族,再寬厚也是邀買人心,不能信!喬氏是前朝貢生之妻,知書明禮,哪能忘記忠義為本的正理!

  「到底貢生之妻,有見識有心計!」這是白衣道人說的,聽來很是舒心。因為她並不輕易相信小道士是龍子龍孫,她硬是索看了小道士的龍鈕金印,上面確實用篆體刻著"大明陽曲郡王朱"幾個大字。金印為憑,還有假嗎?再聽白衣道人、青衣客說平天下大勢,處處起反塵,省省有接應,不出三五年,大明定當復興,夢姑就是王妃了!

  喬氏沒想到自家風水如此之旺,居然能出一個王妃!那小道士也真看他不出,今天擺開架勢,仔細瞧瞧,果然是龍眉鳳目,面如冠玉。夢姑好福氣啊!喬氏欣然同意白衣道人的安排:讓小道士和夢姑暗中成婚,表面上仍維持他的小全真的身份。

  她興沖沖地回到家來,一推門,門不開,隨手敲了幾下,沒動靜。喬氏納悶,用力打門,喊道:「夢姑,開門哪!」一陣匆忙的腳步聲、門閂響,門開了,小道士站在她面前,頭髮、衣裳都濕淋淋的,好象剛從水裡撈出來,臉色發青,胸脯起伏,氣息很不平穩。

  「你?……」喬氏倒抽一口涼氣。

  小道士笑吟吟地悄悄說:「丈母,本王已納你女兒為妃了!」他點點頭,甩開步子飄然而去。

  喬氏站在門邊,怒、驚、喜、怕,心裡非常混亂,一時不知所措。」哇"的一聲,夢姑在屋裡痛哭,喬氏一驚,沖進裡屋,掀開門簾,她就什麼都明白了。女兒披散著頭髮,半裸著身子,正在往房梁上扔汗巾。她趕上去一把摟住女兒,喊一聲「我的傻閨女!」娘兒倆抱頭大哭。

  夢姑哭得上豈不接下氣,」我不活了……我還有什麼臉見人哪……「喬氏語無倫次地撫慰女兒:「好閨女,可別往絕路上走……他是個王爺……娘已經把你許給他,他是你丈夫了……」夢姑哭得昏頭昏腦,接口就詛咒:「什麼該死的王爺!挨千刀的丈夫……這麼作踐人,叫人怎麼活啊……」喬氏溫存地摟著女兒,為她梳理頭髮、擦去淚水,又給她穿好衣裳,等她把許婚的詳情細細說了出來,剛才一心尋死的夢姑這才聽懂了,頓時驚得面容雪一樣白,脫口而出地說:「同春哥就要脫籍回鄉了呀……」喬氏心裡一抖,鼻子發酸。今天她去找袁道姑,原是商量把女兒嫁給脫籍歸來的柳同春的;帶去的那只戒指,也是給袁道姑瞧瞧,用它給同春做信物是不是寒酸。誰想見到袁姑姑,事情就全變了……喬氏歎了口氣,輕聲說:「傻孩子,自古來女人講的是從一而終。如今你已失身於他,就死心塌地跟他一輩子吧。同春,你還想他做什麼?……」這時夢姑才弄清了今天這樁事的真情。三年來,她用少女曼妙玲瓏的心、真摯的情愛,編織著神秘甜美的夢——那只屬￿她和同春的夢。今天,這夢破碎了。她心裡一陣劇痛,眼前發黑,身子一仰,昏了過去。

  「夢姑!夢姑!」喬氏流著淚,抱著女兒用力搖晃。好半天,夢姑才吐出了一口氣。

  「屋裡有人嗎?」一個響亮的銅鑼般的聲音在院裡問,嚇得喬氏一哆嗦,這才記起大門沒關,趕緊迎了出去。一出屋門,她就不由自主地停了步:這是個象柏樹那麼魁梧結實的虯須大漢,黑紅的臉龐,閃閃發光的眼睛,又生疏又熟悉。

  「你……」喬氏只吐出一個字,心口怦怦亂跳,手腳暗暗打戰。

  「娘!你不認識兒啦?」大漢撲過來,跪在喬氏腳下,仰頭道:「我是你大兒柏年啊……」

  「天爺!」喬氏高叫一聲,跌坐地上,盤著腿,又笑又哭:「老天,這不是作夢吧?你還活著,你回來了……我只當喬家男人都死了,絕了後了……你身子骨倒結實,這麼大個子……我只當我再沒臉見喬家先人了,你還活著,活著呀……」

  她撫弄著兒子的頭髮、肩膀,顛三倒四地嘮叨著,高興得有如癲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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