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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那次往南城辦公事遇上這傢伙,看他有才有貌,又孤苦零丁,這才誠意招贅……「老頭兒不厭其煩,把前因後果詳詳細細說了一遍,最後說:「我為招了個蠻子女婿,被旗下弟兄笑駡了許多年,還流徙尚陽堡,跌了我紅帶子身份,吃了這麼些苦頭。就算我當初騙婚,這罪過也抵了吧?呂先生,你是知書明禮的好人,你倒評評看,誰虧待了誰?那小子該不該吃一頓教訓?」呂之悅心裡很不平靜,沒想到張漢還有這麼一段可悲的經歷。雙方都有所圖,也都得到了一些、失去了一些。造成現在這種不近人情的局面,又該怪誰呢?……他慢慢地說:「蘇爾登,不要生氣吧!這事既怪你又怪他;既不怪你又不怪他。人生到這世上來,總要活下去的呀!費耀色這孩子能有依靠,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蘇爾登一把摟住費耀色的小肩膀,驕傲地說:「這可是個乖孩子,將來准是條好漢!巴圖魯!」

  「那你還管他認不認這個兒子!他若認了,帶走費耀色,你肯嗎?」蘇爾登憨厚地嘿嘿笑了:「好先生,你說得對!」呂之悅再次打量著祖孫倆:「這麼說,前年在馬蘭村趕走圈地、救了柳同春的,就是你呀?」

  「哦,哦哦,有這回事。先生也知道?」呂之悅笑著講了那次見聞,最後說:「小費耀色,你那會兒要肯告訴我你的姓氏,咱們不就可以早點見面了?」雄赳赳的小好漢,這會兒才露出點難為情的樣子。

  「你們祖孫倆……日子過得不順心嗎?」

  「哪裡話!虧了鄂碩講情,我們三年前從尚陽堡遷回來。我看中馬蘭村那地方好,就安了個家,有月銀、有奴婢、有馬群、有山場,什麼也不缺。費耀色最喜歡獵鷹,纏著我要到盤山來玩,我怎麼拗得過他?」

  「鄂碩近日晉升護軍統領,他的女兒已賜婚給皇十一弟,是一位福晉了。你不去賀喜?」

  「他家格格不是你的學生嗎?當然要去賀喜!」蘇爾登笑眯眯地說:「我們祖孫多虧了他!費耀色說要捕兩隻最好的海東青,送給恩人!」呂之悅下山走得很慢。今天遇到的事使他感慨萬端。田園荒蕪,可以開墾,三兩年總能恢復;人丁凋敝,可以再生,二十年內可望繁盛。但大亂之後,民氣復蘇何等艱難緩慢;異族入主,貴賤之間的鴻溝又何等深長!士為民之秀,得士心便易得民心,剛從荒野進入中原的八旗旗主們懂不懂?號稱英明的少年天子懂不懂?什麼時候能見到真正的天下太平、人間大同呢?……這一切,他都想不清楚。他決定,見到張漢,決不提有關蘇爾登家的一個字。因為此事實在令他難置可否。

  他一向自詡為識人巨眼,現在卻在懷疑自己了。

  柴門"喀啦啦"一響,九歲的容姑連蹦帶跳地沖了進來:「姐!姐!同春哥又要回來啦!他不唱戲啦!」夢姑猛地停下紡車,眼睛瞪得大大的:「真的?聽誰說?」「村裡人早傳開了。白衣老道給柳大爹帶回來一封信,是同春哥讓捎的……姐,人家都說,同春哥是為了你才這麼著的!」

  「別胡說!」夢姑滿臉紅暈,低聲斥責一句,眼睛卻象曉星般閃亮。兩度春秋,當年的紅襖小姑娘,出落成秀美的少女:淺淡的眉峰如遠遠的山影,微微蹙起的眉尖使她總帶著天真純潔的神情。圓眼睛變長了,眼尾向鬢邊掃去。小小的嘴象櫻桃那麼紅,也類似櫻桃一般的圓。略長的鴨蛋臉,更增加了她給人的溫柔善良的印象。小妹妹一點不怕她,一晃腦袋,眨動著圓圓的大眼睛,天真地說:「我沒胡說呀?你不是願意嫁給同春哥的嗎?」「死丫頭!」夢姑一手捂住發燙的臉蛋和含笑的嘴唇,一手推開紡車跳下炕,裝作生氣地說:「再說看我不打你!」容姑象小山羊似的往屋外一跳:「我偏說,我偏說!姐姐天天都想同春哥……」夢姑追出去要捂容姑的嘴,容姑撒腿就跑,一個跑一個追,姐妹倆嘻嘻哈哈,鬧成一團。

  「夢姑姐姐!夢姑姐姐!」院外的喊聲使姐兒倆停了追鬧。

  夢姑開門一看,是費耀色這個小韃子。他不肯進門,只遞給夢姑一個折成飛燕的紙,悄聲說:「我在盤山碰到同春哥了。

  他讓我帶給你這個,過幾天他就回來……可別叫旁人知道,同春哥囑咐的……好啦,我走了。」

  「費耀色別走!」容姑在院子裡命令似地叫道:「我給你留了好些麥黃杏,等著!」她跑回屋,拿出裝滿黃澄澄的鮮杏的扁竹籃,遞給費耀色,才揚著小臉說:「你走吧!」費耀色笑嘻嘻地對她扮個鬼臉,抓幾把杏兒塞進兜裡,吃著走了。

  夢姑心慌意亂,手裡攥著那張紙條,象捏著一團火,急急忙忙掀簾退回里間,好半天呼吸才平緩下來,抖抖索索地打開那只"飛燕"。上面工工整整地寫著:夢姑賢妹見字如晤:吾已脫籍,五、平日內將歸。婚事諒無阻礙,望賢妹放心。

  兄同春即日

  他真的要脫籍歸田……他是京師的紅角兒,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結識的都是大老官,金窩銀窩他都不要,全是為了我啊……夢姑想著,感念已極,不覺熱淚滿腮。

  這消息,娘知道了嗎?……娘和村邊環秀觀的住持袁道姑交好,今天又上觀裡去了,說不定知道得更早!可娘的心意到底怎麼樣?……圈地官司打完以後,安王莊竟破例把那三十畝地仍舊佃給喬家,而沒有收回交糧戶耕種。喬氏於是成了二佃主。由於王莊的土地不納糧不上稅,交了佃租後,喬家所獲比哪一年都多。喬氏因而也有點財大氣粗,眼睛高上去了。她能如夢姑的心願嗎?……夢姑一會兒站,一會兒坐,兩隻手扭結著,揉搓著,皺一回眉頭又悄悄抿嘴笑,終於呆不住,囑咐容姑看家,自己上環秀觀去了。

  白衣道人來馬蘭村以後,因是道友,就借住環秀觀。袁道姑很仗義,把前院大殿兩側的四間客房讓了出來,自己領兩個徒弟住到後院。夢姑一家和袁姑姑交好,後院又都是女道士,她沒什麼忌諱,見門虛掩著,便輕輕推開進去了。

  松蔭滿地,蟬聲悠長,幽靜的觀院一塵不染,確是出家人修真養性的地方。夢姑不覺腳步兒也輕了,氣息兒也微了,生怕攪擾三清,受到天罰。偏偏廂房裡傳出人聲,是那兩個小道姑:一個在嗚嗚咽咽地哭,一個在絮絮叨叨地勸,幾句莫名其妙的話傳到夢姑耳邊:「……哭啥哩?楊貴妃娘娘也當過道姑,武則天娘娘還剃光頭當尼姑哩……」這叫什麼話?出家人不是修仙嗎?夢姑心裡有事,無暇多想,只管走進袁姑姑的上房,掀開門簾,輕輕喊道:「姑姑!」沒人回答。堂屋正中供著天仙玉女碧霞元君的聖像,像前一尊宣德爐,青煙嫋嫋,香火正旺。看這樣子袁姑姑並未走遠。她等候片刻,到底忍耐不住,一看西耳房門上沒鎖,便推門而入,仍然不見人影。做法事的鈴、鈸、鑼等物擦得乾乾淨淨,在暗屋裡也閃閃發亮。所有的高桌低櫃,被褥法衣,都放得整整齊齊。靠北牆立著個一人高的空木櫃,有些歪斜,破壞了整個小屋的和諧。夢姑走近把木櫃扶正,卻猛地吃了一驚,木櫃背後的牆上,竟有一扇新開的暗門!夢姑心頭突突亂跳。

  她竭力抑住慌亂,好奇地把暗門推開一道縫,貼臉偷看一下,認出來了,那邊是前院老君殿的西房。陽光透過窗櫺,把這間屋子照得透亮。屋子中央擺了一桌酒宴,雞鴨魚肉,十分豐盛。白衣道人的那位外相威猛、燕頷虎須的旗人,身著褚紅色外衣,在往桌邊擺酒杯,白衣道人陪著一位青衣客低聲談話。那人鬚髮灰白,清臒有神,夢姑從未見過。她十分疑惑,白衣道人師徒是全真,怎麼可以開葷?

  門"呀"的一聲輕輕推開,白衣道人的徒弟走了進來。看到他,夢姑不由得一哆嗦。往日每當她到觀裡燒香,這個道童總在旁邊站著,目不轉睛地盯著她看,眼裡象有一團可怕的烈火,直逼夢姑,象要吃人。可是現在,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面容蒼白、雙眉緊皺,身姿和表情滿含悲傷,顯得那麼清秀、憂鬱,竟使夢姑對他同情了:是不是他冒犯了師父,特來領罪,等候受罰?

  然而,夢姑萬分驚異:白衣道人、青衣客和褚衣旗人一道站起,搶前幾步,一字排開,竟撲撲跪倒迎接小道士,並恭敬地奉小道士上坐。小道士坦然承受,毫無局促。坐定後,三人又肅然行了三跪九叩禮,小道士抬抬手,三人才在左、右、下三個座位坐下了。

  夢姑完全昏了頭,不知眼前這怪事是真還是夢。她怕被人發現,不由得縮緊身子,瞪大眼睛,屏住了呼吸。

  小道士聲調嗚咽地說:「流亡數省,也沒有找到一塊立足之地。最近聽說李定國退出廣東、敗走南寧,樂安王兵敗被殺。觀時度勢,天意可知……諸卿歷盡艱險隨我奔波,本想使我繼承祖業,但大勢已去,如何是好?……」褚衣人跪在席旁泣告:「近日聽說韃子攝政鄭親王濟爾哈朗病死,入關戰將俱歿,正是主少臣疑,國事不穩之際;鄭成功已陷舟山,勢力大張,不如前去投他,乘機而為!「白衣道人搖頭道:「鄭氏名雖奉明,志在自立,可聯而不可投,且舟山狹小,非用武之地。至於韃子朝廷,主雖年少但頗具見識,上有太后挈綱,下有良臣輔佐,外有吳三桂、尚可喜一干人賣命,根基已牢,一時難以動遙唯有南聯永曆,東通鄭氏,立定腳跟徐圖發展,或許大事可成 。」青衣客從袖中取出一圖,展在小道士面前:「臣籌劃六年,惟此一區可暫立國。昨日接到幾處舊將密書,都正練兵積粟待變。臣意先取三山為根本,然後御駕親臨,勇氣自當百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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