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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不,今天上山才遇到。仿佛有些才學,很是狂傲。攀談之間,覺得他對我別有所圖。」

  「你是指……圖財?」

  「不。像是圖無貝之才。他吟詩誦騷,幾次試探我,很有網羅我的意思。你呢?也不單是來遊山玩水吧?我看你倒想把道人連同我一起網羅了去,對不對?」呂之悅大笑道:「你這個鬼精靈,真正不減當年……不過,你聽我這老友幾句忠告:大清社稷得之於流賊李自成,弔民伐罪,為大明雪了亡國之恥。歷數前朝,得天下之正,可與漢高祖、明太祖媲美。所以明之舊臣仕清,也算不得叛逆。

  皇上親政以來,施仁政行王道,改征剿為招撫,各處逆命抗拒者漸次平定,足見海內人心厭亂求治。雖然雲貴南明和東南鄭成功時有動靜,但強弩之末,終難有所成就。至於山野間盜賊橫行,久亂之後在所難免。你亡命期間,可要看清情勢、拿定心性,若真被逆人網羅了去,再要拔出來就不容易了!」陸健笑道:「放心。我一向並不熱中,仕宦之情淡然如水,哪裡有作亂的興致。十多年,實在是亂夠了!」

  「還有,你要儘早離開此處。我看那道人很怪……」呂之悅心裡還掛著個張漢,生怕他得知陸健被追緝,告發上去,又要連累許多人。這話他不好出口。

  最後,呂之悅把自己的盤纏分給陸健五十兩銀子,兩人一揖而別。呂之悅上山,陸健下山,同春跟他一道走了。

  張漢氣喘吁吁地登上盤山,松林的濃密綠蔭把烈日遮得一絲不透,空其中彌漫著松脂松花特有的清香。但這一切都不能使他擺脫憂鬱,初上山時的愉快被無意撞上白衣道人的事完全破壞了。他見不得和尚、道士這些方外人。他記憶中最恥辱、最慘痛的一件事,就是因為相信一個道士的算命才造成的。

  張漢本是浙江嘉興府生員,原名吳自榮,在家鄉頗有才子之名,可惜家僕如洗,總不能出頭。順治二年,他十七歲,決意趁鼎革之際上進,賣掉僅有的幾畝薄田,奔赴京師。他認定京師是人文聚會之所,定有際遇。誰知蹉跎半年,想謀一學館舌耕為生也不可得。他生計日益艱難,便決意走捷徑以登仕途。他彙集了明代錦衣衛有關制度,趁著朝廷廣開言路,具疏上奏,敬請朝廷仿明制設錦衣衛掌獄刑,使校尉緹騎緝訪民間,以防謀叛害國。他本以為此疏一上,必能立受獎許,得到識拔,不料御批下來,斥責他"率爾妄陳,謬希進取,獨不思聖主當陽,朝政肅然"!」至設立錦衣衛緝訪一款,乃明朝極弊,尤屬狂悖"!」應依上書詐不以實律,杖一百,徒三年"。幸而逢到恩詔,才免杖免徒,但被革去生員衣頂為民。

  他窩囊極了。仕途未登,反而丟了頂子,斷送了前程。當年在家鄉被人譽為神童的才子,眼看就要淪為乞丐了。

  誰想福星高照,一個老旗人看中他的才貌,要招他為婿,並說只要他肯就婚,便幫他恢復頂戴。他受寵若驚,又喜又怕,忙不迭地應承了親事,暗中又多次求神打卦,因為這家貴人竟看中自己這麼個落魄文人,總使他奇怪、不放心。神簽和卦文都大吉大利。一位頗有名氣的老道還煞有介事地對他說:「此婚女貌郎才,必生貴子 。」婚事辦得冷清,既沒有吹打,又沒有請客,一頂素轎把他從南城一個破爛小旅舍裡抬進內城,兩扇黑色大門前,兩個女奴引他到上房,拜了岳父岳母,就被送進側院的洞房了。

  他心裡不滿:人家娶親也比這氣派!可是不敢有一點流露,反而自我安慰:或許滿洲人招贅,就有從簡的規矩吧?……洞房裡倒是光彩煥然,喜氣洋洋。炕桌上一對紅燭明明亮亮,照著炕頭盤腿而坐、紅襖紅褲紅頂頭的新娘。天!這麼寬的肩膀,這麼厚的胸脯,好大的塊頭!當他懷著一絲不安揭開頭蓋時,嚇得他往後一縮,掀翻了炕桌,跌碎了碗,子孫餑餑撒了一地。他手腳冰涼,渾身寒戰,這個新娘怎麼這樣可怕?左臉白右臉黃,一半頭發黑,一半頭髮白,連兩隻眼珠的顏色都不一樣:黑髮黃臉這邊是人眼,白髮白臉那邊眼睛黃蠟蠟的,象死羊眼一樣。他幾乎暈過去,這才明白自己上了當!

  生米已煮成熟飯。他是個即將淪為乞丐的人,能抗拒這樣的結局、這樣的命運嗎?新娘子人雖醜陋,性情倒不驕悍。

  她好心地扶他起來,勸他吃菜喝酒。到了這步田地,他也就委委屈屈地上了炕。

  老旗人說話算數,婚後立即著手給他活動恢復頂子。他看出老旗人心裡有鬼,對人只說他是收來的義子,為他買頂戴也藏藏掖掖地怕人知道。他很機靈,堅持恢復頂子的事要自己去辦理。老旗人畢竟憨厚,對他並不疑心。於是他乘機改名叫張漢,籍貫仍寫嘉興,不肯換成漢軍旗。

  他果然變成了嘉興府秀才張漢,並從此拋棄了他那醜怪的妻子。嘉興府生員吳自榮從人間消失了。他毫無內疚,一身輕鬆。在鑽營附勢的緊張活動中,有時他會想起那段生活,想起懷孕的醜妻。一年後,出於好奇,他曾改裝到那條胡同去打聽,可是他的岳家也消失了。鄰居一個小女奴悄悄告訴他:老旗人犯了罪,全家流徙尚陽堡;他的醜女養了個兒子,也一同帶走了。

  在京師緊張的應酬、奮鬥中,他難得有時間沉思默想。今天,在寂靜的山林中,啁啾鳥語,潺潺泉流,仿佛推著他去回憶,他信步在松間遊蕩,任憑往事一幕一幕在心中翻騰……兩隻小鳥突然嘰嘰喳喳地從他面前驚慌地飛起,他腳下一滑,身子向前沖倒,跟著,一個尖銳的聲音朝他嚷嚷:「你幹什麼!把我的網沖壞了!」張漢定睛一看,自己果然撞上了一張捕鳥網,驚得架杆上兩隻"呼伯拉"撲棱著翅膀亂叫。一個十歲左右的小男孩憤怒地跳出樹叢,沖他氣呼呼地喊:「鷹都叫你嚇跑了!你賠!你賠!」

  繡花小袍子已經很舊,小黑馬靴也沾滿了泥土,辮子纏在頭頂,漢話又說得這麼好,看樣子這小孩並非貴家子弟,用不著陪小心。張漢不耐煩地說:「我又不是故意的!」他轉身要走,小男孩一把揪住他的衣袖,大聲喊:「瑪法!瑪法!」一個老滿人從松林中沖出來,粗壯有力的大手往張漢肩膀上一拍,張漢只覺得身上象壓了一塊磨盤。只聽那老頭兒用滿語吼道:「你敢欺負小孩子!」張漢一回頭,兩人頓時驚祝張漢向後一縮,老滿人朝前一沖,雙手把住張漢的肩膀搖撼著,又驚又喜地嚷著:「天爺!天爺……我到底還能見你一面……」他滿面堆笑,掉頭招呼那小男孩:「費耀色!快來給你阿瑪叩頭!來呀!」費耀色遲疑著。這個不講理的男人,竟會是他阿瑪?看看瑪法幾乎要發怒了,他只好跪到張漢面前,叩了三個頭。張漢愣在那裡,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

  蘇爾登非常激動,斷斷續續地說:「我當初騙你,是我不好。你跑了,我不怪你。你為我留下這個小孫子,我要謝謝你。你這些年過得順當吧?「張漢猶猶豫豫地用滿語支吾著:「我……」

  「當初不知哪個多嘴的告我的狀,旗主發怒,因為私嫁女兒打了我一百鞭;因為招贅漢人,把我們全家發配到尚陽堡。

  我那女兒,你的妻,到尚陽堡不久就病死了。小費耀色三歲的時候,我的老伴兒又去世了。現在,只剩我們祖孫倆相依為命……」張漢慢慢集攏模糊的目光,仔細看看蘇爾登,好落魄的樣子:衣袍敝舊,鬚髮蒼蒼,皮靴已看不出本來的顏色,一雙大手又黑又髒。張漢一轉眼,發現費耀色一雙黑眼睛正聚精會神地審視著自己,雖然眉清目秀,可也不難尋出他母親的面影,也許不久後他也會變成半白半黑的怪人……他鎮定了,後退一步,躲開蘇爾登的雙手,勉強問道:「你們,是皇莊的鷹戶吧?」蘇爾登直發愣:「是啊……三年前,我們從尚陽堡回來,小費耀色喜歡捕鷹……」張漢冷冷一笑:「你認錯人了。」蘇爾登驚住了:「你,你,說謊!」費耀色不眨眼地盯著張漢的眼睛,認真地說:「說謊話的人是膽小鬼!」張漢又羞又怒,一甩袖抽身便走,連聲說:「豈有此理!

  豈有此理……」在松林邊,他正遇上呂之悅。呂之悅見張漢氣急敗壞的模樣,連忙問他出了什麼事。張漢心頭和嘴頭都打磕絆,找不出話來回答,只說:「豈有此理!認錯了人,還要糾纏不清!真是豈有此理!」張漢越是怒形於色,呂之悅越覺得蹊蹺。因為他隱隱覺得張漢表現得太過火,使他忍不住要去看個究竟。張漢自顧自下山了。呂之悅進了松林,遠遠看見那個衣著敝舊的老滿人直挺挺地叉腿坐在石頭上,兩手按著大腿,胸脯一起一伏,臉上毛叢叢的鬍鬚都挓挲開來,渾身噴發著怒氣。男孩子站在他身邊,一手扠腰,動也不動。

  「真不是東西!」老滿人突然一聲大吼,把呂之悅嚇了一跳。他仔細地打量對方,終於很有把握地喊道:「蘇爾登!」老滿人吃了一驚,轉過佈滿紅絲的眼睛,猛地站起身,大步跑來,拉住呂之悅的手連連喊道:「呂先生,真是你嗎?……」

  順治二年,呂之悅在杭州被鑲白旗甲喇章京鄂碩將軍羅致府中設館教授子女。蘇爾登是鄂碩的內兄,雖然已是遠親,但因隨征到杭州,也常到鄂碩府中走動,因此與呂之悅相識,很敬佩呂之悅的學問,還想跟呂之悅學說漢話。不久蘇爾登隨隊調回京師,就不曾再見面。如今蘇爾登怎麼落魄到這種地步?兩人互敘溫寒,不幾句話就轉到蘇爾登的現狀,蘇爾登立刻想到剛才那個不肯認親的吳自榮,頓時罵了起來:「天下竟有這樣禽獸不如的人!虎毒還不食子呢,他連自己的親兒子看都不看一眼……」

  「究竟怎麼回事?」呂之悅扶蘇爾登坐下,和悅地問。

  蘇爾登怔了一怔,坦白地說:「這事,最先有我的不是……你還記得我女兒吧?白白淨淨、漂漂亮亮,誰不誇她?我們回到京師,就把她嫁給了本旗梅勒章京的兒子。沒想到成婚不到半年,她生鼠瘡,頭髮白了,臉也變了樣,給休了回來。

  本旗二十七個牛錄裡沒有人肯來再娶,我難道讓女兒白放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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