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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第二章

  小小香荷包,纓絡飄飄,月白緞底上的繡圖,象真景一樣美:碧綠的蓮葉從水中托出粉紅的並蒂荷花,一對文彩絢麗的鴛鴦,在花下相依相傍。柳同春忙裡偷閒,獨自躲進青楓小林中,又一次拿出夢姑給他的荷包凝視著、撫摸著,心潮翻騰,不能自已。

  他沒有爹娘,從小跟著柳師父學藝,長住在永平府馬蘭村,邊練功夫邊種地。

  他和夢姑青梅竹馬,早已情投意合,非常要好。夢姑從來不曾用"小戲子"這樣的話嘲笑他。前年圈地事發,同春受了傷,夢姑一家母女三人常來照料他這沒娘的孩子。後來土地被圈的幾家人實在無法生活,柳師父便把他的兩個養子兼徒弟同春、同秋提前佃給了慶樂戲班,拿佃身銀幫助眾人渡過難關。喬梓年拚了性命,終於奪回了馬蘭村民地,村民們也義不容辭地幫這孤寡一家耕種出力。去年夏秋兩熟豐收,馬蘭村的日子好過多了;同春也在京師走紅,和久負盛名的劉銀官、陳玉官並稱"梨園三傑",一時身價百倍。

  久病的養父便要乘時為他張羅親事,他心裡早看定了幼年時的小夥伴。今年清明節,他為此專門請假回鄉求親。原以為當年同舟共濟,必定一說就准,不料喬氏口緊,推說夢姑年幼,要過兩年再議婚。同春心裡又難過又疑惑。是夢姑的小妹妹容姑跑來,對他悄悄地透露了真情。小姑娘天真地說:「我娘別的都不嫌,就嫌你們爺兒仨都是唱戲的!」同春很不服氣:不偷不搶不賣身,恁本事吃飯,比誰賤?

  他問容姑:「那,你姐的意思呢?」

  容姑蹙著小眉頭,悲哀地說:「我姐眼睛都哭成紅桃兒啦……」

  她讓我偷偷地給你這個包袱……」包袱裡,兩雙青布鞋,一件紅肚兜,一個香荷包。當時他落了淚,立刻把他預備的聘禮——一對碧玉鐲子交容姑帶給他的心上人。他不能耽擱,只得趕回京師。

  他常常想念夢姑,不時拿出信物來看。一見到信物,就象見到夢姑,總覺得心口發燙,鼻子發酸,淚水湧滿眼眶。眼下,對著這小小香荷包,他又一次暗暗發誓:天荒地老,決不辜負夢姑的情意!

  「雲官!雲官!張老爺叫你!」背後有人在喊同春,他如夢方醒,又跌回到現實中。今天是呂之悅先生四十五歲生辰,借正陽門外浙紹鄉祠詩酒宴客。同春、同秋兄弟和京師幾個有名的優童都被招來侑酒。呂先生品行道德學問,都令同春佩服,應召並無怨言。可是與宴的那些文人學士,大多是些自命情種的好色之徒,歌場流連、俳優角逐的老手,見到他們,同春就心裡就膩,又不敢得罪他們,怕斷了自己的衣食,只得在夾縫裡覓生活,不冷不熱,落落寡合。這反倒提高了他的身價。

  張老爺,就是張漢,已在李振鄴的幫助下,謀了個國子監監生的資格。他臉龐豐潤了,服飾鮮明了,氣概也灑脫了,再沒有最初那種畏畏縮縮、唯唯諾諾的寒酸氣了。他和李振鄴、龔鼎孳圍一小圓桌隨意而坐,桌上擺著八珍攢盒,裝了些下酒菜餚,酒壺、酒杯胡亂擺開,正興致勃勃地議論著京師名伶的優劣。

  張漢召來同春,拉他站在身邊,象出示什麼古玩似的對另兩人說:「請看此人,近日改演小生,真可惜人也。其實他演旦角,真正秀穎無雙,娉娉婷婷,絕無浮豔之態,於兒女傳情之處,演來頗為蘊藉,而台下叫好聲寂然,敢不可怪!依我說,好花看在半開時,閨情之動人在意不在象。若是於紅氍毹上觀大體雙,豈不味同嚼蠟?」大體雙的典故出自七百年前五代的南漢,國君劉鋹荒淫無度,曾令宮女與人裸合,自擁波斯女旁觀,名之曰"大體雙"。這比喻引得李振鄴哈哈大笑,龔鼎孳忍不住也笑了。

  李振鄴忍笑道:「這話也難說。剛才來送酒的明官,諢名水蜜桃,水團臉盎潤如膏,笑容可掬,見了他沒有不愛的。扮出戲來,巧笑蠻聲,工於嫵媚,但頗帶村俗氣。《背娃子》一出中演鄉下婦人,神情畢肖,又嬌癡謔浪,真是旦色中專結歡喜緣的冤家!一出簾則叫好聲四起,多有豪客捧場,門前豈不冷落。漢兄如何解釋?」張漢笑道:「這叫作野花偏豔目,村酒醉人多。民諺雲:三月三,薺菜花兒上灶山。得其時罷了,未必長久。」龔鼎孳撫掌點頭:「正是正是。即使觀戲聽歌,自有風雅村俗之分。老夫最愛蓮官,濃纖合度,秀雅出群,面如芙蕖,腰似弱柳,竟象吳下女郎,決難料想他是北國男兒。觀其丰采,如在粉紅糅綠中忽睹牡丹一朵,豔麗奪目,使人愛玩不置……」這位老風流、老名士,津津樂道,有如吟詩作賦,一字一句念得很有滋味。

  李振鄴不甘落後,笑吟吟地說:「老前輩言之有理。不過水蜜桃自有出奇之處,難道不曾風聞?」

  「老夫不知,」龔鼎孳撚著鬍鬚悠然自得地說:「只記得吳下金閶有一名妓,也叫水蜜桃。」

  「這倒奇巧,真可謂兩般滋味盡酕醄了,哈哈哈哈!」李振鄴很為自己的調笑得意,笑嘻嘻地接著說:「京師水蜜桃,兩隻俏手妙絕人寰,老前輩不知嗎?」龔鼎孳斷然道:「決不如蓮官!」

  「老前輩敢打包票?」

  「有何不敢!你我立時來一個樽前相比。負者罰作東道,改日請客!」李振鄴拍案叫絕:「好!好!這樣的風流韻事,足傳千古!漢兄,快請仲裁!」

  賓客們鬧哄哄地圍過來,同聲叫好。蓮官和綽號水蜜桃的明官都被召到桌前,伸出自己的雙手。仲裁們一個接一個,上前去又摸又捏又嗅,玩過來弄過去。他們的動作和表情,使站在一旁的同春羞得閉上了眼睛,一個接一個寒戰從背上滾過,冷汗淋淋,順著額頭、脖頸一個勁兒地流。他滿面通紅,無地自容,恨不得鑽進地裡去。此時他突然明白了,在這裡,沒人拿他們這些戲子當男人看,沒人拿他們當人看。他們是玩物,是這些名士發洩他們卑污感情的玩物!這些名士,不也這樣津津有味地玩弄女人的小腳嗎?……他但願此刻眼睛瞎掉,永遠不看這可羞的景象,他但願立刻就死去,永遠不蒙受這樣的恥辱!

  一名仲裁的曼聲宣告,硬灌進同春耳中:「明官之手,肌理膩滑,豐若有餘;蓮官之手,肢節秀削,柔若無骨。明官遜於蓮官!」又一陣哄然叫好。喧鬧中有人問龔鼎孳:「老前輩何以如此知根知底?」龔鼎孳信口吟道:「酒入情腸不自持,玉纖偷握笑儂癡。

  藕梢潔白羊脂膩,甲乙樽前各自知……」人們鼓掌呼叫,高聲稱讚,亂哄哄的一氣。其中卻冒出一個清脆而柔媚的嗓音,嬌滴滴地說:「龔老前輩,我要你這詩,肯不肯給呢?……」蓮官——同秋的聲音!同春吃了一驚,睜眼細看,才發現今天同秋打扮得格外妖嬈,臉上粉白黛綠,頰染胭脂,唇點朱紅。往日的羞澀此刻象被風吹去了一般,滿臉妍笑,一身媚態,那雙羊羔般令人愛憐的大眼睛半睜半閉,在睫毛掩蓋下閃閃發光,充滿了誘惑和挑逗……這是同秋嗎?什麼時候變成了這樣?……同春嚇呆了,心頭一陣狂跳。

  這時,出去迎客的主人呂之悅陪同客人進來了,賓客們才恢復常態,全都起身拱手相迎。自從呂之悅由他的東翁鄂碩將軍正式推薦給安郡王以後,他的聲望更高了。

  呂之悅性情坦蕩平易,從不與人相忤。遇到能寫文章的人,就一起談文章,遇到通曉音律的人就一起談音律,遇到善於琴棋丹青的人,就一起談琴棋丹青。他常愛獨行村落,遍游山顛水涯,碰到村翁溪曳、樵夫牧童,他也樂與談說,周旋終日毫無倦色。

  他是錢塘人,北遊數年,老婆屢次寄書勸歸,都被東家一再挽留下來。當了安王的賓客後不久,妻子又來信催他,他便寫詩呈安郡王:老婆書至勸歸家,為數鄉園樂事賒:西湖鯉魚無錫酒,宣州栗子龍井茶,牽蘿已補床頭漏,扁豆猶開屋角花。

  舊布衣裳新米粥,為誰滯留在天涯?

  安王看了詩非常讚賞,說呂之悅性情之恬適無人可比,天下難得,是真名士、真才子,要朝夕請教,更不肯放還了。

  適逢呂之悅四十五生辰,他的妻子又托人寄來一幅親手繪製的故鄉山水圖,問他何日還鄉,在文人間一時傳為佳話。

  這一次安王肯不肯放他南歸呢?

  呂之悅迎進的客人,雖然也和主人一樣,青衣便袍、頭戴風帽,但身材高大,兩肩寬闊,四十以下年紀,一雙眼睛亮閃閃的,氣度很是軒昂。呂之悅站在他身邊,就更顯得文質彬彬、書生弱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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