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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


  在東暖閣門口,福臨停下腳步,目光從右到左,掠過整個洞房:南窗下一片大炕,炕桌東西設兩個寶座;紫檀龍鳳雕落地罩;玉如意、瓷器、琺瑯瓶的陳設,鮮紅的牆上、宮燈上、桌燈上連綿不斷的雙喜字;北邊靠牆,東邊一套簡易寶座陳設,西邊一座龍鳳喜床:五彩納紗百子帳、大紅緞繡龍鳳雙喜字炕褥、明黃和朱紅彩繡百子被,被上壓著裝有珠寶、金銀、谷米的寶瓶;床前低頭坐著新娘子:紅衣紅裙紅花,連同喜慶的紅帳紅褥,以及整個洞房的紅牆紅門紅燈,暗紅一片,逼得眼珠如同要凸出來似的,很不舒服。

  福臨立刻聯想起上一次大婚。陳設、氣氛全都一樣,也這麼暗紅暗紅的,叫人透不過氣來。就連坐在喜床上的新娘子也和上一次相似,一個從無所知、素不相識的陌生人……她是前一個皇后的侄女,也會象她姑媽一樣驕橫、刁鑽嗎?記得和她相處不到三年,事事不合,動輒爭吵,看來天性相忤。

  這一個能好到哪裡?看上去也那麼健壯高大……福臨一下子覺得心裡彆扭,胸口發悶,扭頭要出坤甯宮。太監們慌了。兩個首領太監跪倒有地,全身匍伏著求告:「皇上,您千萬可別……」福臨皺著眉頭苦笑了一下:「這是怎麼啦!天氣太熱,我出去風涼風涼,就回來。別總跟著我!」福臨信步在坤甯宮簷下走動。夕陽西下,金紅色的霞光塗抹在紫禁城這一片雄偉的建築群上,使它更加金碧輝煌。一群鴿子從殿頂飛過,清脆的鴿鈴聲直逼重霄。福臨目送鴿群消溶在風日晴朗的淡紫色天空,不覺精神為之一爽,回頭想想,心下更加空空蕩蕩。

  輕風拂面,吹過一陣陣涼氣,飄來一陣陣清香。這是茉莉和晚香玉的氣息,馥鬱的暗香緩緩流動著,縈繞在福臨身邊。福臨暗暗沉吟:「哪裡來的花香?……「冷不防,一個甜美的聲音,象低吟的洞簫,隨著輕風和花香,飄到福臨耳邊:「……哪能忘記江南呢?岑參《春夢》詩雲:洞房昨夜春風起,遙憶美人湘江水。枕上片時春夢中,行盡江南數千里。我可是夢牽魂繞呢……」

  是漢話!誦的是唐詩!

  宮裡頭,太后太妃也罷,主位貴人也罷,甚至宮女太監,一概說滿語。一整天在滿語的海洋中酬酢的福臨,登時耳目一新,仿佛在冰天雪地中看到一朵鮮紅的春花;又象身處暗室,忽然透進一束明亮的月光,十分令他動心。他向巨大的朱紅圓柱邊靠了靠,為的是不讓說話的人發現他。她是誰?……

  「哦,你要是嘗過無錫水蜜桃,太湖東山枇杷,別樣水果,再不要吃的喲……「這個圓潤有力的音聲,福臨熟悉,是豫親王的夫人,滿人私下稱為"蠻子福晉"的劉三秀,因為她是地地道道的江南女子。豫親王南下時,她正起居在家,被搶到軍中。她的美貌、機智、練達,終於使她脫穎而出,作了豫王夫人。後來生了兒子,主持了家政,受了封誥,成了皇太后宮中的常客。她一定是奉命來侍候合巹宴的四名福晉之一。那麼另一個說話的是誰?聽聲音要年輕得多……那聲音又響了,柔婉動聽:「是時候了,皇上怎麼還不進宮?……」蠻子福晉囑咐著:「一會兒侍候皇上、皇后,千萬別說漢話,當心得罪。」

  「是。這裡不是只有我們兩人嗎?」聲音中含著笑意。

  福臨忍不住了,一步跨下簷階。白玉欄杆邊,靠著兩位身著華麗朝服的貴婦,豫王福晉在左,福臨認識。另一位呢?

  福臨的目光急切地投向她,那位全身都沐浴在夕陽之中的嬌小玲瓏的年輕福晉。他們的目光接觸了。霎那間,福臨的心猛然縮成一團,感受著一種尖銳的痛苦,使他不得不屏住呼吸,臉色煞白;跟著一陣慌亂,心又"撲通撲通"亂跳,猛烈地撞擊著胸腔,面頰象火燒著一樣通紅。好半天,他無法使自己平靜,心神飄飄搖搖,仿佛飛上了九霄。

  她太美了!她的美不僅在於桃花般的容色,珍珠貝似的牙齒,端正秀麗的小鼻子和珊瑚那樣紅潤的嘴唇,也不僅在於那一雙令人驚奇的眼睛——如同清澈的冰下遊動著兩粒純黑的蝌蚪,晶瑩明淨、靈動活潑——,她的美更在於她那開朗從容的大度和她眼睛裡流露出來的聰穎、才華和真摯。滿洲貴婦、宮廷妃嬪,何曾有過這樣的美人?

  豫王福晉很不安,怕皇上聽到她們的漢話交談,連忙拉同伴跪下:「皇上,時辰不早,請進宮吧!」這聲音象來自遙遠的地方,福臨恍恍忽忽,滿眼都是那位不知姓名的福晉的面龐。

  福臨身不由己,不知怎麼就進了洞房。後來的事,在福臨腦子裡一片模糊混亂。他記得自己坐上龍鳳喜床,和皇后各吃了兩個子孫餑餑,那是因為他使的筷子是她進奉的;他記得皇后梳妝上頭,那是因為她在皇后跟前忙活,為皇后梳上雙鳳髻、戴上雙喜如意、插上扁簪富貴花。他也記得合巹宴的情形:他與皇后在南炕上對面而坐,黃地龍鳳雙喜膳桌上滿擺著菜品,他吃了沒有,嘗過哪品菜,他都很模糊;但是那些菜品複雜而吉利的名稱卻記得清清楚楚,因為那是她從門外膳房首領太監手中接來,安置桌上,並輕聲細氣地報著喜名:兩個大赤金盤盛著豬烏叉和羊烏叉;兩個赤金碗盛著燕窩雙喜字八仙鴨和燕窩雙喜字金銀鴨;中赤金盤裝了四品:燕窩龍字拌薰雞絲、燕窩鳳字金銀肘花、燕窩呈字五香雞、燕窩祥字金銀鴨絲——合成了"龍鳳呈祥";兩個中赤金碗盛著細豬肉絲湯,兩個紅地金喜字瓷碗盛著燕窩八仙湯;五彩百子瓷碗四個,各盛著老米飯和子孫餑餑,每個瓷碗都帶有一個鑲有十六塊寶石的金碗蓋……至於膳桌上原來陳設的膳具:赤金鑲玉筷子、金銀湯匙、赤金螺螄碟小菜、赤金碟醬油、紅地金喜字三寸接碟、帶蓋赤金鍋和赤金鍋墊等等,不管多麼金紅耀眼,他全都沒有看見,連窗外那照規矩不停地唱著"交祝歌"的兩對結髮侍衛夫婦,聲音那麼響亮,他也充耳不聞。他的視聽,他的意念,全被她——那個有一雙令人驚異的眼睛的福晉佔據了。

  福臨有同齡少年人的思維特點,一旦精神被某一事物吸引,就全神貫注,除此以外的一切都會拋到腦後。此刻,他忘了時間,忘了地點,忘了侍候喜宴的另外三位福晉,忘了坐在他對面的皇后——他的新娘,甚至也忘了自個兒,今天舉行大婚、身為新郎的皇帝。好在他的喪魂失魄、心不在焉,都被莊嚴的帝王威儀掩蓋著,所有的人,或出於羞怯,或因為敬畏,都沒有發現。

  合巹宴罷,大婚禮成。大清順治皇帝又有了一位皇后。

  四位福晉跪叩,向皇帝、皇后告退。福臨猛地清醒,有點口吃地說:「怎麼,你、你們要走?」這叫什麼話!那雙晶瑩的黑眼睛略露驚異,又閃過一道光亮,唇邊泛出一絲掩飾不住的笑意,使福臨一下子發窘了。

  蠻子福晉忍著笑,一本正經地說:「皇上,這是您的大婚洞房啊!」福臨一驚,愣住了。洞房東門直通坤甯宮東過道,四位福晉魚貫而出,陸續消失在紅底金雙喜字的木影壁後面。福臨略一回味,頓時明白了自己可笑的處境:一個洞房花燭夜的新郎,心思不在自己新娘身上,倒被另一個邂逅相遇的女人吸引,以致神魂顛倒,這是怎麼回事啊!他胸中煩悶不堪,心頭空落,仿佛實實在在的心被她帶走了,只給他留下了一個心的空殼。

  他再對羞怯地垂頭而坐的新娘看一眼,越發覺得她和她的姑媽一模一樣!穿了禮服的腰身竟象一隻木桶!」粉面如土"四個字忽然閃上心頭,他象吞了個蒼蠅,渾身不舒服。他慢慢踱出洞房,站在坤甯宮門口,極力向天空望著。天黑了,星星爭先恐後地向他眨眼。哪一顆明亮?哪一顆暗淡?哪一顆閃著藍光?哪一顆蒙著橙黃?啊,數都數不清……可是,看哪,東天一片銀光,十六的圓月大如銀輪,皎似冰盤,升起來了,升起來了!燦燦銀輝照亮了天空和大地,群星失去了光彩……她就象這輪明月,吸引著他,使他的心燃燒,使他的靈魂戰慄……可恨月下老人錯拴了紅線!今晚的新娘為什麼就不是她?……福臨長歎一聲,依然呆望著月亮。

  「萬歲爺,早早安歇吧!」吳良輔輕輕跪倒,小聲稟告。

  「你還在這兒?」此時的福臨見到吳良輔不啻見到親人,連忙扶起他,迫不及待地問:「今天侍宴的四位福晉是誰?」吳良輔眼珠一轉:「萬歲爺是問最年輕的那位吧?她是……噯,萬歲爺敢情忘了,去年這會兒選秀女,原本選過她的,讓皇后給攪黃啦 。」福臨忽然想起來了,象昨天的事情一樣清晰。那次候選的有二百多人,每五人一班,立在殿前,由皇帝、皇后共同挑眩應選年齡是十三到十七歲。她在的一班年齡較大——她最小,也已十四了-偏偏都風姿綽約,行動嬝娜,皇后一看就不高興,立刻說這一班年紀太大,不懂規矩,走路腰肢扭動,違背宮裡制度,蠻子味太重,決不可留。這正逆了福臨的意思,兩人當時就頂撞起來。首領太監見勢不好,慌忙把這一班人打發走了,免得加劇帝后的不和……這麼說,她今年該是十五歲,小福臨一歲了。怪不得一見面就有似曾相識的感覺。

  「那麼,」福臨猶豫地問道:「她現在?……」

  「稟萬歲爺,皇太后指婚,配給皇十一弟了。」

  「什麼?」福臨大喝一聲,一把攥住吳良輔的胳膊,吳良輔痛得齜牙咧嘴,喘著氣小聲央告:「萬歲爺,您輕點兒、輕點兒,您龍性龍力氣,奴才吃不消……她,她真的是皇十一弟的福晉啊……」福臨頹然放開手,如同渾身浸進冰水,冷透了心。太宗的十一子博穆博果爾,他的幼弟,懿靖大貴妃所生,今年剛十四歲。他憑什麼有這麼好的運氣?

  命運為什麼這樣捉弄人啊!福臨心裡苦極了,好象吃了黃連。唯一使他發生熱烈情愛的女子,卻被別人佔有了!唉,福臨,縱然你有三千佳麗、六宮粉黛,縱然你貴為天子、富有四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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