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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賓客們都不認識這位寬肩膀的來人,從呂之悅一向具有的不卑不亢的態度上,也猜不出此人的身份。但見此人爽快地舉手一拱,聲音洪亮地說:「來遲一步,攪了諸位的清興,抱歉,抱歉!」賓客們參差不齊地寒暄一番,來客便轉向主人說:「笑翁,尊夫人的手筆,總要賜觀的吧?」呂之悅笑道:「在隔壁小間掛著,剛剛裱糊起來。」兩人相視一笑,舉步走向大廳一側。後面幾個黑衣黑袍的旗人也想跟過去,來客回頭制止道:「門口侍候 。」呂之悅對大廳掃視一周,說:「雲官,你來。「霎時間,同春像是脫去一件既肮髒又沉重的衣袍,離開那群風流名士,他覺得渾身輕鬆。

  這是一間精緻的小花廳,完全是江南風格。長條案上擺了兩盆春蘭;方屏風上水墨迷離,展示著富春江秀水,子陵灘煙雨;花梨木的窗扇和掛落,鏤空細雕出喜鵲鬧梅的圖案;紫檀木的太師椅嵌著雲壑飛泉的大理石靠背;茶几古色古香,光可鑒人。一幅長卷橫掛在東牆上,題為《故鄉山水圖》,畫的是杭州西湖全景。寬肩膀的來客在圖前站定,背著手仔細看了許久,讚不絕口,並笑吟道:「應憐夫婿無歸信,翻畫家山遠寄來。可謂千古逸事啊!」

  「你這風流倜儻的詩句,正可為之傳神!」呂之悅和悅地贊道。

  「這圖運筆靈妙,瀟灑幽閒,直追唐六如。賢伉儷才具,真不讓明誠、易安。」「見笑見笑,」呂之悅一搖手:「無師無法,有瀆清視了。」同春送上茶點。兩人坐下,很隨便地閒扯著。

  「笑翁,唐六如這六如二字,做何講解?」

  「據記載,是取佛家之說。我不信佛,也不懂佛經,說它不清。但是鄙人倒願君六如。」

  「哦?」

  「一如深溪虎,一如大海龍,一如高柳蟬,一如巫峽猿,一如華亭鶴,一如瀟湘雁。」

  「再說一遍!「呂之悅微笑著,一字一句地重複。來客目光閃閃,精神振奮,驀然站起,大步如風地走到窗前立定,仰望長天,寬厚的胸膛一次深深的起伏。他吐出一口長期,猛回身,向長條案一揮手,高聲說:「笑翁,請留此六如寶墨!」同春早聽得呆了。這是另一個境界,使他如登高山,如臨曠原。呂之悅喊他一聲,他才趕緊跑過去侍候文房四寶。

  呂之悅寫得一筆剛柔並具、古樸大方的魏碑體。這十八個字,用濃黑的徽墨寫在潔白如雪的宣紙上,蒼勁有力,渾如鐵鑄,很有氣勢。寬肩膀的客人站著旁觀,不住點頭。寫罷,呂之悅正要擱筆,來客說:「慢!笑翁的行草二書也聞名于時,何不一併賜教?」呂之悅笑笑,另拿出一張宣紙,換了一枝雞狼毫,舔足濃墨,提筆在手,問:「寫什麼好,唐詩?」

  「不!我來念,你來寫。題目:詠雪。聽仔細了:漫天墜,撲地飛,白占許多田地,凍殺萬民都是你,難道是國家祥瑞……」

  才寫了兩句,呂之悅的眉毛就不住聳動,寫罷,擲筆大笑。來客也笑,比笑翁之笑更爽快、更開朗,聲音也更宏亮。

  呂之悅道:「想不到事隔一年有餘,你還記得這麼清楚!」來客笑道:「怎麼能忘呢?歷來都說跪諫、哭諫,唯有你來了這麼個詩諫。偏偏只有你這一詩諫,令我大慚 。」呂之悅說著玩笑話:「當時正逢君怒,深恐伏屍百萬,流血千里。我是既怕死,又不得不諫,無奈,才出此兩全之策啊……」

  「笑翁再這樣說下去,我可要無地自容了!」來客一揮手,接著說:「事後回味愧不可當。皇上明見萬里,實在是我自己糊塗,罰當其罪!圈地一事的處置,皇上確是為江山社稷著想,為大清的萬世基業著想,我沒有什麼好抱怨的……笑翁,我總還當得起深明大義四個字吧?」

  「當得,當得!」兩人相視而笑,很是坦誠。

  同春目不轉睛地望著來客,心裡驚疑不定:他的英武軒昂,就是在漢人中也是不多見的;他的風流儒雅在滿人中更是絕無僅有。既不似貴胄宗親那麼狂妄傲慢,又不似一般臣僚那樣虛禮謙卑,他是誰?……同春擺下棋盤,二人入座對弈。同春又偷偷地仔細察看來客的一雙手:大而豐厚,手背青筋暴露,但膚色柔潤,指甲修得很整齊,右手拇指還套了一個翡翠扳指。連他的手也這麼令人難以捉摸。

  棋子落棋盤,清脆的聲音很好聽。來客一面下子一面說:「笑翁執意回鄉,強留不恭,只有一事請先生務必應承。國家初創,百廢待興,朝廷求賢若渴。先生巨眼識人,薦賢之任,請不要再推託了。京師朝中雖有大臣薦舉,但賢才多流落山野間。笑翁性愛山水,一舉兩得,豈不甚好?」

  「那麼,覆命之後?」

  「禮送先生南歸錢塘。」

  「一言為定?」

  「一言為定!」同春一把扯住伸手下子的呂之悅的衫袖,對棋盤東南角匆匆一指。這一子若落在別處,那一角就沒救了。呂之悅忙回手連出子突圍,終於化險為夷。來客驚異地注視著同春,那閃閃發亮的眼睛看得同春侷促不安。

  「這個小么兒忠心為主,倒有幾分眼光。」呂之悅淡淡一笑:「在他們那行,難得有他這麼乾淨的。

  木秀于林,風必摧之。他日後的路正難走呢!」

  「那麼,此人當是梨園三傑中的雲官了?果然名不虛傳。」來客目不轉睛地看著同春,微微點頭。

  呂之悅將來客送出浙紹鄉祠時,雲官又被賓客們拉住了,他們要為優伶贈聯。伶童們一個個興高采烈,嬌媚百出,如能得到一位名士的贈聯高掛楹間,他們的身價將大大提高。

  雲官被第一個推出。

  那位滿面皺紋的老名士搖頭晃腦,眯著眼瞦定同春,抑揚頓挫地念道:「秋水為神玉為骨,芙蓉如面柳如眉。」李振鄴連連擺手,大聲道:「不妥!不妥!」張漢接著說:「雲官無媚容無俗態,有翩翩佳公子之風,在梨園如匡廬獨秀,豈能用這等脂粉文字!」那名士不服:「你來一聯無脂粉氣的如何?」張漢不慌不忙地高吟:「有鐵石梅花意思,得美人香草風流。」眾人拍案叫好。同春心頭一熱,不免看了張漢幾眼。張漢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同春竟生出一種知己之感。

  蓮官站在席間,嫋嫋娜娜,粉面含春,不時向龔鼎孳飛媚眼。龔鼎孳如飲醇酒,閉目品味,慢慢吟出一聯讚語:「子夜清歌,寶兒憨態;漢官楊柳,秋水芙蓉。「蓮官彎腰左斂,象戲臺上扮小旦時那樣輕俏地向這位老前輩致謝。冷不防李振鄴哈哈大笑,別有意味地對蓮官使個眼色,調侃地說,」蓮官,我贈你一個別號:十全。」

  「謝李大人!」蓮官喜不自勝。十全,不就是十全十美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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