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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八


  這邊是千秋亭,對面是萬春亭。福臨剛立她為妃的時候,不是常到這裡來的嗎?他們不是十分恩愛嗎?那時她還把"千秋」

  「萬春"當作佳兆呢……不到一年,她就失寵了。生了一個皇子,也沒能挽回她的厄運。他有了皇后,還會有皇貴妃、貴妃;還會冊立很多很多的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她們還會為他生許多許多的皇子皇女。多子多孫,這是皇家的願望,也是皇家的規矩,不然和千秋亭、萬春亭遙遙相對的東西二門,為什麼命名為"百子門"、[千嬰門]呢?

  午門鐘鼓齊鳴,打斷了佟妃的胡思亂想。皇后進宮了,中宮有了主人。一年多的幸福、甜蜜、期望、野心,如同一場春夢,消失了;如同禦溝裡的河水,流逝了。留下來的,只是那個小皇子,剛剛三個月。在紫禁城高大厚重的宮牆內,那小小的嬰兒,是她唯一的親人……她不敢恨誰,甚至不敢恨自己命苦。怨望,是宮妃失德的一項罪過。不妒嫉、不申辯,才算恪守謹順之道。此時,她只熱切地想要見到她的兒子。——按出生時序,他是順治皇帝福臨的第三個兒子。

  孩子剛落地,就被保姆抱走,交到早已預備好的乳母手中,養在乾東五所。佟妃只在孩子滿月時見過他一面:乳母抱他到太后宮中朝見祖母時,她和其他宮妃以相同身份抱了他一會兒。宮裡有規矩,盡可以有宮妃在自己宮中養育其他宮妃所生的皇子皇女、甚至親王的子女——當然,這是對宮妃的特殊寵倖——卻不許親生母子同居一宮。清代吸取歷代母以子貴或子以母貴,因而結黨亂政的教訓,採取了這種違逆骨肉之情的宮規。

  今天,不是去看望孩子的好機會嗎?

  她抬手抿了抿鬢邊的亂髮,撣了撣宮袍上並不存在的灰塵,莊重而有信心地走向瓊苑東門,步履穩健,不要人攙扶。

  兩個宮女驚異地互相望一眼,緊緊跟上。

  佟妃並不由長寧左門折向南,走東一長街回宮,卻頭也不回地繼續往東走。宮女又互相看了一眼:娘娘難道要繞遠走東二長街嗎?

  千嬰門下,佟妃停步片刻,毅然轉身向北。宮女驚慌地喊了一聲:「娘娘!」佟妃象沒聽到一樣,徑直走向乾東五所大門。兩個宮女緊跑兩步,攔跪在佟妃面前,哀求似地齊聲喊著:「娘娘……」佟妃細眉一豎,瞪起圓眼怒喝道:「想挨鞭子嗎?」宮女無奈,只得讓開。佟妃簡直是憑著直覺,一腳踏進第二所,一眼就看見保姆抱著她的兒子在簷下逗弄。孩子又白又胖,因為大婚喜慶,也換上繡龍的黃色錦緞小袍,頭上胎毛未剃,黑黑的披在額前、鬢角和腦後 。」孩兒!我的孩兒!」佟妃暗暗地喊,仿佛啼血的杜鵑,心裡在流著酸淚苦血。

  孩子不知受了什麼感應,慢慢轉過頭,黑亮亮的眼珠盯住了佟妃,隨後伸出一隻胖得象藕,手背上有四個小坑的小手,咧開沒牙的小嘴,笑了。佟妃再也忍不住了,猛衝過去,一把奪過孩子,緊緊摟在懷中,發瘋似地親吻著孩子的小臉、小手、脖子、頭髮,一陣哭又一陣笑。

  佟妃還是個孩子。兒子出生後被抱走,她並不覺得多少痛苦,仿佛抱走了一隻心愛的小瓷貓或是景仁宮中一架精巧的自鳴鐘,不大在意。她的感情和思慮,都被後宮的大事,自己的榮辱升沉吸引了。只有今天,只在此時,她身上那沉睡的母性覺醒了。懷裡這個軟軟的、暖暖的、活生生的小東西,和自己竟是這樣的血肉相連,緊貼著他柔嫩的小臉,感覺那小手的觸摸,聽著他咿咿呀呀的嬌嫩聲音,她的心一陣又一陣地在幸福和甜蜜中戰慄。這張可愛的小臉上,有他的臉形、他的眉毛和鼻樑,又有自己的眼睛自己的嘴。她細細分辨著,大滴大滴淚珠滾落下來,落在孩子的小臉上。

  保姆早嚇呆了,跪在佟妃腳下不知所措。院裡還有兩個乳母,也都原地跪著,頭都不敢抬。兩個宮女十分著急,對保姆連使眼色,保姆終於明白過來,對佟妃叩了個頭,躬身退下。不一會兒,本所當值太監率領著侍奉皇子的四十人同來參拜娘娘,其中保姆八人,乳母八人,針線上人、漿洗上人、燈火上人、鍋灶上人各四名,還有一些守門、清掃等執事太監。

  當值太監陪笑道:「三爺飲食起居平安康泰,娘娘放心。」佟妃全不在意,一門心思地撩著孩子柔細黑亮的胎毛。

  「娘娘請回。上面要知道了,奴才們吃罪不起。」佟妃視而不見地看看他。他渾身在發抖,不住叩頭。

  「娘娘開恩!」

  「娘娘開恩!」四面都在哀告,侍奉阿哥的四十人環繞著佟妃母子跪成一圈,連連叩頭。她們謀得這分宮裡差使何等不易,要是丟了,可怎麼活!

  宮女小聲說:「娘娘回宮吧,叫人知道了,可就……」說著,她想從佟妃懷裡抱過三阿哥。可是出生以來就不認識母親的小皇子,卻信賴地摟住母親的脖子,全身伏在母親懷中,誰也不要。佟妃全身簌簌發抖,她又怎麼能捨得放開手?

  前殿的中和清樂,隨風時強時弱地飄到乾東五所,筵宴快要結束了。宮女急得連連說:「娘娘,不能耽擱啦!各位娘娘一回宮,事情就包不住啦!」

  「娘娘開恩!」

  「娘娘開恩!]四十個人一再叩頭哀求。宮女對領班乳母使了個眼色,乳母向佟妃告了罪,站起身解開衣襟,露出半邊豐滿的乳房,終於把阿哥吸引過去。三阿哥舒服地躺在乳母臂彎裡,貪婪地吸吮著乳汁,咽得咕嚕咕嚕地響,不時轉過眼珠照應著母親。

  佟妃不忍再看,轉身便走。剛到門口,阿哥"哇"的一聲大哭起來。佟妃腳一軟,幾乎跌倒。宮女卻在連連催促:「娘娘,快走,快走吧!」佟妃低著頭,咬緊牙關,一步不停,出了乾東五所,出了千嬰門,進了長寧左門,走上東一長街。可是孩子的哭聲緊緊追著她,象一記又一記鞭子,抽打在她的心上,逼得她越走越快,越快越急,仿佛逃進了景仁宮。跨進寢殿的門檻,她就癱倒了,耳邊卻還是她兒子那無限委屈的、抗議似的哭啼……太和殿和保和殿的內、外盛大喜宴結束了。皇上恭送皇太后還宮後,由內監持禦杖、紅燈導引,前往坤甯宮。

  福臨緩緩走著,不慌不忙,還在回憶方才的筵宴。他打定主意要仔細琢磨濟爾哈朗的表情,心裡懷有一種惡作劇的愉快,相信能從老親王臉上看到沮喪。沒想到鄭親王對這次聯姻非常高興,喝了許多酒,以至於滿面紅光,顯得年輕了很多。福臨心中納罕,召他到寶座跟前,說道:「叔王,你像是非常快活。」

  「可不是嘛,皇上。我真的擔心過一陣子,怕皇上鑒於廢後的不快,在聯姻的事兒上發生別的意外。虧得太后明斷。科爾沁蒙古與大清世代相婚好,北部屏障如故,祖宗山陵可以放心了。有太后在,真是大清的福氣呀!」由於喝酒,他的話比平日多,但決不糊塗。去年朝廷命安郡王岳樂為宣威大將軍駐歸化城,準備應付喀爾喀蒙古的進犯。就是因為四十九旗蒙古、特別是科爾沁蒙古忠於大清,喀爾喀蒙古才沒敢輕舉妄動,乖乖地前來進貢,安郡王也才罷兵回京。要專力對付南方的鄭成功、朱由榔,沒有安定的北方是不可想像的。

  濟爾哈朗喜眉笑眼地連連說:「皇上,好!就是這樣最好……」

  他的紅臉白須相映生輝,更顯出一派忠心耿耿。他並沒有為佟妃謀立皇后。福臨既感動又慚愧,連忙叫內侍用自己的金杯再賜老親王一杯酒。

  福臨又召來了湯若望。他看看對方的眼睛,便明白兩人都想起那次在天主堂關於選後的談話。

  「瑪法,我……又結婚了。」有什麼話令福臨難於啟齒。湯若望點點頭,同情和安慰的目光撫慰著苦惱的少年天子。

  「瑪法,我不知道她,我沒有選擇的可能,我……」

  「我都明白,皇上。你只能這樣。盡力去愛那姑娘吧……你會幸福的。」湯若望說罷低頭告退,可是福臨還是感到了他那沒有說出口的惋歎和憐憫。

  現在,福臨就要走進他的新婚洞房了,可是眼前仍然交替出現著兩位老臣的面龐,耳邊依然響著兩位老臣的聲音。他不由得感慨萬端,長歎一聲,邁進坤甯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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