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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端妃流動的目光,立刻集注到八仙桌上:「呀,佟妹妹,禦膳房的人還沒來收膳具?我那兒的早就收去了。」恭妃笑道:「剛上我那兒去收。今兒賞的菜怪有味道的。」佟妃不由得看了母親一眼,佟夫人傻了似的張嘴瞪眼,一語不發。客人看在眼裡,互相使著眼色,暗暗發笑。

  端妃說:「佟妹妹,我們姐兒倆可有要緊事告訴你……」恭妃連忙打斷:「先別說,讓妹妹猜一猜。」佟妃強笑著搖頭,表情十分可憐:「小妹猜不著。」端妃笑嘻嘻地說:「告訴你吧,咱們就要有一位中宮娘娘了。妹妹猜是誰?」端妃和恭妃都笑著,閃爍的目光一起盯住佟妃。佟妃經受不住,臉色漸漸發白,心頭怦怦亂跳,手心捏出了冷汗,用變得不像是自己的嗓音,啞聲說:「我不知道。」端妃柔媚的笑容裡含有顯而易見的幸災樂禍:「還是我們科爾沁蒙古格格,咱們皇太后的侄孫女,靜妃的侄女兒!」恭妃補了一句:「今兒下午,皇上的諭旨。」佟妃耳中嗡嗡亂響,冷汗順著背溝流。她們又說些什麼,她全沒聽明白。她強笑著、掙扎著,把端妃和恭妃送出宮門。

  晚風送來她們的竊竊私語:

  「還當自己能爬上去呢,不就仗著肚子裡有貨嗎!」

  「這下子可好了,看她還張狂……」佟妃感到噁心,眼前金花直冒,渾身一軟,暈了過去。

  當晚,太醫被緊急召進景仁宮。上夜的敬事房太監、禦藥房首領太監急得團團轉,佟妃的呻吟已變成可怕的嘶叫了。

  薩滿太太頭戴神帽,身系腰鈴,手持皮鼓,搖頭擺身地擊鼓跳舞,滿嘴裡高聲誦著神祝,鼓聲鈴聲隨著她越來越快、若顛若狂的舞動和叫喊,響得越急越亂。她從景仁門跳進前院,跳上月臺,又在寢殿門口跳祝。佟妃的陣陣哀號,佟夫人帶著哭聲的勸慰,仍然透過跳神的鼓鈴誦祝聲傳了出去。

  黎明前,夜色最濃、天光最暗之際,一聲嬰兒的啼叫衝破黑暗飛上天空。他拚命地哭叫著,哭叫著,仿佛受了極大委屈,又憤怒,又響亮,用力呼吸著人間甘美的、又充滿苦難的空氣。他將走過漫長的一生,完成宏偉的大業,英名永留史冊。但他的第一陣啼哭,和所有嬰兒並無不同,也是一首動人的生命之歌。

  第一顆晨星升上來了,默默俯視著九重宮闕。隨在晨星之後,是漸清漸亮的黎明。

  這是順治十一年三月十八日。

  順治十一年六月十六,福臨二次大婚。這一天行冊立禮和奉迎禮,儀式最為隆重。由於連年征戰,鄭成功和朱由榔長期與清朝大軍相持,互有勝負,軍費開支浩大,財賦情況吃緊。但帝王的威儀必須維持,因而大婚典禮仍然那麼豪華、奢侈和氣派,一點不亞於第一次大婚。

  這一天,京城和全國各地都奉到喜詔,人人須穿紅戴綠,家家要張燈結綵,以示萬民同慶。偌大一座北京城,登時打扮得花團錦簇。新增設的十三衙門裡的管事太監,領了些差役往平民居住區發放喜餅,人們擁擠喊叫,有的哭有的笑,擠傷了許多人,熱鬧嘈雜的聲音給喜洋洋的氣氛增色不少。

  這一天,是皇家的喜慶,皇城另是一番天家氣派:宮內各處禦道鋪上了厚厚的紅氈毯;門神、對聯煥然一新;午門以內各宮門殿門高懸大紅燈籠;太和門、太和殿、乾清宮和坤甯宮還要懸掛雙喜字彩綢。從太和殿外直到天安門前,陳設著皇帝的法駕鹵簿:五顏六色的旗、扇、散幡,金光閃閃的刀、斧、鉞、戟,成百成千,站成筆直的隊形,使人眼花繚亂;大輅、玉輅、大馬輦、小馬輦直排出午門,駕輦拉輅的大象和禦馬肅立在側;午門外左右兩列,站了四隻巨大的開路導象、四隻身背金色嵌珠玉寶瓶的寶象,它們龐大的身軀和凶野的外貌,足以嚇壞初次進宮的人。中和韶樂設在太和殿前廊下的東西兩側,丹陛大樂設在太和門內廊下,與陳設在午門寶象之南的鐃歌鼓吹相呼應。一旦典禮開始,三支大型樂隊將把歡快的喜樂撒遍大內,撒遍整個紫禁城。

  慈甯宮外陳列著皇太后的儀駕,數百人鴉雀無聲、整齊森嚴。各宮主位及太妃們都集中在慈甯宮正殿,分列在莊太后左右,等候著典禮的鐘聲。

  皇太后高坐在寶座之上,因為穿了全套禮服而顯得越加莊嚴高貴:三重寶石冠頂上,珍貴的東珠圍繞著一塊碩大的紅寶石,九隻鑲了珍珠的金鳳環集在皇冠的四周,金鳳嘴裡各銜著五串珍珠垂掛,前面的垂向前額,側後方的垂至耳下肩頭;馬蹄袖的深紫色朝袍外,罩著石青色繡行龍朝褂和披肩,上有山海日月龍鳳圖案,顯示著無上的尊嚴。可是,即使面臨這樣的大典,又處在如此高貴的地位,莊太后仍不改她一貫的自然而慈藹的大度。

  午門上鐘聲響了。一派管笛悠揚,導迎樂隊吹打著典雅的樂曲,在禦杖的前導下,出隆宗門緩緩而來。後面,禮部尚書恭引身著禮服的皇帝,步往慈甯宮向皇太后行禮。一聲口令,皇太后儀駕的鹵簿高高舉起,恭迎皇上。

  樂隊和禮部堂官留在慈寧門外恭候,福臨進入慈甯宮。

  妃、嬪、貴人、常在、答應及太監宮女們跪下迎駕,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站在寶座左右,和太后一同受了皇帝的禮拜。

  母子對視片刻,都微微一笑。母親的笑容裡滿含著安慰與鼓勵,兒子的笑容表示著體諒和一點無可奈何。

  太后會意地說:「此女秉性溫良,恪守妻職,孝敬節儉,淑儀素著,是皇兒佳偶。自此以後,中宮有主,內政可修,佳兒佳婦,永諧合好,我也放心了。」福臨深深一拜,按禮儀規定,說了一長段答辭,什麼"秀鍾華閥,德備坤儀",」溯懿親于渭陽,定嘉祥於媯汭"之類。最後,他添了一句規定外的話:「母后覺得好,想必是好的了 。」福臨再拜而出。樂曲聲又嘹亮地響起。太后耳邊總縈繞著兒子多加的那句話,心中一絲不安在擴大,似乎有某種不幸的預感。她連忙穩定心緒,閉眼靜了片刻。

  白髮蒼蒼的鄭親王濟爾哈朗和承澤親王碩塞在禦杖的導引下進入慈甯宮,奏請皇太后駕臨保和殿。太后將在那裡接受皇后之母及公主、福晉們的朝見。皇后進宮後,太后還要在那裡接受皇帝和諸王的禮拜,並賜宴皇后之母。

  莊太后起身走下寶座出殿,妃嬪們按各人位號有秩序地跟從在後,到保和殿參加大婚典中的內禮。太后忽然停步,回頭看了一眼。面色疲憊、臉龐消瘦,身材細弱得繡袍在身上打晃的佟妃,在這群豐滿鮮豔的宮妃中顯得非常刺目。太后微笑著柔聲道:「康妃,你產後體弱,失於調養。大典很累人,你怕吃不消。先回宮養息去吧,喜宴我著人送去景仁宮 。」佟妃因生了皇子,進號康妃。聽了太后體貼的吩咐,她心裡感動,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大喜日子是不能哭的,她連忙跪下拜謝,聲音有點嗚咽:「謝太后恩典。」慈寧門外樂聲大作,佟妃知道,太后升輿了。又等了片刻,料想太后已經走遠,佟妃才扶著兩名宮女離開慈甯宮。

  今天,她不能如平日那樣穿隆宗門、過乾清門,直接由內左門進東一長街回景仁宮,甚至也不能從啟祥門過永壽宮,穿月華門、日精門到東一長街。正殿、中宮今天只屬￿正位的人——皇太后、皇帝和皇后。而她只不過是康妃,要想進到正位,還有貴妃、皇貴妃兩大臺階。只是皇上一直沒有冊立貴妃、皇貴妃,她才因生子而存了那麼一段癡心妄想。如今,全都破滅了!

  她滿心悽楚,緩緩地、悄悄地向北走,折而向東進啟祥門,出螽斯門折向北,便是那條靜寂的西二長街。兩旁宮牆矗立,頭頂只露出窄窄的一道藍天,重重殿闕、層層宮院,仿佛都深深陷沒在厚重的宮牆之下,只有一道道深黃琉璃瓦屋脊、高高翹向天際的飛簷和簷上九個欲飛的壓角獸,求救似地浮出牆頭。她們的腳步聲在宮牆間空寂地迴響著,直走到最北頭,也不曾見到一個人影。要不是驕陽似火,真會令人感到陰森可怖。

  出百子門,向東直行,到了御花園。佟妃走得很累,天氣又熱,鬢髮都被冷汗濕透了。乍一走進這座松柏如蓋的御花園,陰涼的風頓時使她打了個寒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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