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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


  「你說我能不著急上火嗎?你倒沒事人兒似的!你也該瞅空子給皇上念叨念叨,可不能喝那南蠻子的迷魂藥!」佟妃扯著綾被把臉蓋上,細聲說:「宮裡有胎訓,皇上有半個月沒來了。再說妃嬪不許預政,這是家法,我不能……」佟夫人呆了半晌,」嗐"了一聲,說:「真是的!好端端的美事,要是敗在南蠻子手裡,老娘我死不瞑目……這南蠻子究竟有什麼妖術,迷得這些人把祖宗的規矩都忘了?別瞧那安郡王,也是那路貨……」

  「你別說了!叫人聽了笑話咱家沒規矩!「佟妃突然不高興了,顯出了主位娘娘的身份。佟夫人嚇了一跳,意識到自己太過分,連忙收斂,躬身謝罪,按照官定的禮節說:「娘娘恕罪。臣妾實在是心中不平……「宮女進來稟告:「稟娘娘,佟夫人的侍女求見佟夫人 。」佟夫人慌得猛然站起,旋又坐下,急煎煎地對佟妃說:「消息來了!我叫她到舅爺爺府上去打聽來著!」佟妃不知哪裡來的勁,忽地坐起來:「快傳她進來!」侍女進見,先跪佟妃,後跪佟夫人。佟夫人一把拽住急問:「怎麼樣?」侍女抬頭一看,佟妃和佟夫人神情緊張,都瞪大眼睛盯著自己,一眨都不眨,頓時心裡發慌,舌頭打結,半天才說道:「皇上……批下吏、禮、刑三部題本,說是,念在陳名夏率先投誠,效勞年久……「侍女一口氣上不來,那母女二人臉色刹那間雪一樣白,佟妃嘴唇都灰了,臉上一塊塊黃褐斑變得非常觸目。佟夫人急得揚手要打侍女,侍女已緩過氣,繼續說:「……皇上開恩,將斬刑改為絞刑。是絞立決!」靜默片刻,佟妃頹然倒在枕上,隨著臉色復原,笑容也漸漸泛上嘴角眉梢。佟夫人樂得手舞足蹈,放聲大笑:「哈哈哈哈!好皇上!好皇上!這才是太祖、太宗的好子孫!」她拍著大腿,爽快地說笑著,透露出早年部落婦女的帶有男性味道的豪氣。她扯住侍女又問:「就這些?還有嗎?」侍女想了想:「禦史李呈祥免死,流徙盛京。二十九名漢官分別予以革職、降級、罰俸處分。」佟夫人樂不可支,推了侍女一把:「去!回府給我拿幾件衣裳,今晚趕回宮裡來!」這分明是要侍女回佟府報喜。侍女會意,匆匆往宮殿監領腰牌去了。

  宮女侍女都不在跟前,佟夫人興致更高了:「哈哈,這一回,你爹能當國丈,我叫啥呢?國丈母娘?你兄弟可就是正牌的國舅啦!封王咱也不想,可封個公侯太師啥的,總錯不了吧?永平府那些個田地,都封給咱們家好了!皇后的娘家,看誰還敢爭!」她又拉著女兒的手,憐愛備至地撫摸著,笑眯眯地說:「你從小兒就命貴,好幾個有名的老道都算你大富大貴,有個老和尚還指實了說,你有皇后之分。我們心裡明白,不敢告訴你。打你一進宮,我們就盼著這一天啦……「她再也坐不住了,在屋裡走來走去,興奮地大聲叨叨:「可得敬謝老天,敬謝神佛保佑!快,快!我得立馬給佛爺燒炷香!」她找來線香點著,跑到臥室後的小次間,那裡佛龕上供著一尊尺多高的金佛像。她舉著香拜了又拜,嘴裡不住地念著禱詞。不一會兒,她覺著有人挨著她跪下了。回頭一看,她那身子笨重、相貌嬌小的女兒,也舉著線香,滿臉喜悅和虔誠,對著金佛像頻頻拜禱。

  「萬歲爺,膳齊。」管膳大太監向站在一盆牡丹花前發愣的福臨跪稟,福臨無可奈何地回到東暖閣。洋漆花膳桌上已經擺好三十多個琺瑯質、銀質及瓷質的盤、碟、碗。兩名擺膳太監一左一右地站著,前面還有四個養心殿當值太監垂手恭候。福臨入座後,擺膳太監便把一片一片的菜碗菜盤的銀蓋打開,請皇上過目。看見皇上用眼瞧哪樣菜,就得趕緊拿它往皇上跟前挪。福臨此時毫無胃口,連眼皮都不抬。

  吳良輔乖巧地走過來,用眼色支開了擺膳太監,笑道:「萬歲爺批本批了兩個時辰,怎麼也得進點膳。」他看著滿桌的菜,點著數地說:「萬歲爺往這兒瞧,這一片燕窩絲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鮮美無比;這一盆燕窩冬筍肥雞熱鍋,熱騰騰香噴噴;攢盤裡燒狗肉、鍋塌雞絲、晾羊肉,是北地的名菜;黃碗裡芽韭炒鹿脯絲紅黃相間,是太廟的供獻;象眼小饅頭,又軟又暄;折疊奶皮子、酸奶子,白格生生饞人眼……」

  吳良輔一套油腔滑調,活象是市上酒樓的跑堂,倒把福臨逗笑了,說:「貧嘴賤舌的,饞死你!」吳良輔趕緊跪下叩頭:「奴才哪敢承望萬歲爺的賞,只求皇上開開臉,進得香,奴才就是餓三天也心甘情願!」福臨半笑半惱地說:「少給我耍嘴皮子!」他在面前的幾個碗裡夾了一點菜,吃了幾口,便放下筷子,微微蹙起眉頭說:「把菜賞給妃嬪們。佟妃那兒多分兩樣。」太監們連忙撤膳,用黃錦鍛的棉包袱將膳盒包好,捧著、抱著、抬著退出養心殿,緊趕著送往東西各宮。

  吳良輔還在接福臨的話茬:「佟娘娘日子近了,是得好好保養。要是誕育一位太子,可是大清的洪福啊!」福臨心頭一動:太子?為什麼是太子?……佟妃想當皇后?她憑什麼?……上午,他從慈甯宮回來,立刻批下題本:陳名夏處絞,李呈祥和二十九名漢官都給了嚴厲懲罰。下筆時他並不猶豫,甚至還有點痛快。批本很快被送走了,陳名夏的死便成定局。之後,他在批復其他題本時,腦子經常回到這件事上來。想到幾乎天天照面的內秘書院大學士,才幹卓著、倜儻不群,能和福臨論詩談史的陳名夏,三兩天內便要成為一具屍體,他又感到心裡不是滋味,感到違心的痛苦,感到受了壓制的憤懣。他絕非對母親不滿,因為母親是全心全意為自己著想的。

  他忍受不了鄭親王的挾制!是的,他覺得這位老叔王是在利用他痛恨多爾袞的弱點,達到庇護親貴的目的,而最終還是為了他的外甥女婿佟圖賴!

  這些思緒糾纏著他,使他心情十分惡劣。吳良輔一句有關太子的話,一下子使他把兩件事情聯繫起來了:鄭親王表面上是為江山社稷,實際上也在營私。他打擊陳名夏是為了保護佟圖賴,保護佟圖賴是為了幫助佟妃謀取後位……福臨站在一排排藍緞遮掩的巨大書櫥邊,緊緊抿住嘴唇,下巴凸了出來。史書史冊浩如煙海,記載了多少帝王將相的興亡,多少宮闈秘事掩蓋著爭權奪利的生死搏鬥!那些昏昧的、醉生夢死的帝王糊裡糊塗,象被人玩弄於指掌中的木偶。

  可是我福臨,是大清一統江山的第一代君主,決不能任人挾制,決不軟弱!

  他穩穩地轉過身,背起雙手,一步一步走回西暖閣,在禦案上找出那兩份重要題本,堅定地提起了朱筆。

  佟夫人的侍女回到景仁宮,已是上燈時分。佟妃母女的喜氣,因皇上賜給菜肴而更加火熾。一品燕窩雞絲香蕈絲火腿絲白菜絲裝在五福大琺瑯碗裡;一品山藥酒燉鴨子熱鍋盛在紅潮海碗中,另有紫龍黃碟裝的幹濕點心四品;五寸黃龍盤盛的奶餅敖爾布哈一田;銀碟小菜四品,佟妃都畢恭畢敬地吃了。富麗的御用餐具還放在八仙桌上,等候禦膳房的太監來齲佟妃臉上一團嬌慵,流露出愉快和滿足。佟夫人不住聲地又笑又說:「……想想啊,上午批本絞了那蠻子,中午就賞來禦肴,皇上的心意還不明白嗎?有情有義呢!」她不再壓低嗓門,滿院都能聽到她的聲音:「嘖嘖!這膳具多漂亮!多精緻!瞧見嗎,這是龍盤,還是黃龍盤哪!拿這紫龍碟黃龍盤給你送點心,准有意思。這可不是小事……咦,你站在這兒幹什麼?進來呀!」她發現侍女悄悄地站在門邊,伸手把她拽進來,問:「家裡人都樂壞了吧?你家老爺再不用吊著他那大馬臉啦!這可是托姑奶奶的福……你怎麼不說話?」侍女跪下,低頭道:「稟夫人……稟夫人……」佟夫人心緒正好,很爽快:「有什麼為難事,儘管說!」

  「稟夫人,聖旨下到府裡,說是圈佔的永平府民地一概退還;不敢受理民詞的縣府州官停職待參;老爺罰俸三月,降二級……」

  「啪!」佟夫人掄起胳膊抽了侍女一耳光,跺著腳喊道:「你胡說!小賤人,看我不鞭死你!」侍女連忙叩頭嗚咽道:「奴才有多大膽量,敢捏造聖旨……「佟妃臉色一變,張嘴倒吸一口冷氣,把手指咬在唇齒間,抽抽噎噎地哭了。佟夫人心亂如麻,顧不得細問侍女,連忙回身摟著女兒安慰:「快別哭!傷了胎氣,可不是鬧著玩的。

  小孩子家嘴沒遮攔,胡說八道,別聽她的……」

  「佟妹妹好嗎?」清脆柔媚的聲音從院裡傳來,仿佛含著笑意,響亮地招呼著。永和宮端妃和景陽宮恭妃進來了。這一對姐妹花,都穿著蒙古式的錦鍛便袍,端妃粉紅,恭妃深藍,閃著柔和的亮光。這是兩位科爾沁蒙古王公的格格,難得來景仁宮串門。佟妃有喜以後,她們更不舒坦,只是懾于皇太后的威嚴和宮裡的規矩,不敢形於詞色。這會兒,她們來做什麼?

  佟妃困難地移動身子,請她們坐上臨南窗的短炕。宮女為她們收拾好杏黃緞墊和靠枕,奉上奶茶。她們向佟夫人表示了問候,坐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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