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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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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奴才就是為這事求見,請太后、皇上明察,陳名夏不能赦呀……皇上很看中他的才學,但我大清富有四海,我皇上是平天下的主子,有能耐的人比河裡的沙子還多,不少陳名夏一個!這人一向結黨,是個反復小人,皇上早就瞧透他了……」濟爾哈朗指的是兩年前的事情:禦史張煊彈劾陳名夏結黨行私,銓選不公。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時,議政大臣譚泰袒護陳名夏,反而以誣奏反坐,判處張煊死刑。不久,譚泰因黨附多爾袞論罪誅死,順治覆命議政王貝勒大臣按張煊所劾陳名夏罪狀再審。陳名夏竭力為自己辯解,到了理屈詞窮之際,便哀哀哭泣,訴說自己投降有功,希冀免死。當時福臨對議政王大臣們說:「此人真乃輾轉狡詐的小人,罪實難赦。 但朕已有旨,凡與譚泰事有牽連者,皆赦而不問。若罪陳名夏,則失信於天下了。」這樣,陳名夏才得以革職留命。福臨畢竟看重陳名夏的學問才幹,去年,陳名夏複職。但剛得意一年多,又生出事來。 福臨不大高興鄭親王提起往事。因為就是順治九年那次赦免陳名夏,他的出發點也是重才而不是守信。此刻他說:「朕觀歷代英主用人,無不用其所長摒其所短,如漢高祖之用陳平,魏武帝之容張繡。須知金無足赤,人無完人!」要掉書袋,鄭親王哪裡是福臨的對手!那些繁複雜亂的漢文,至今他仍是鬥大的字識不得一石。但是他有對朝廷最實際的考慮:「皇上說的是。可陳名夏的大害不只在反復,要緊的是結黨。二十九名漢官膽敢另立一議,本朝從來沒有過! 陳名夏就是魁首,就是害群之馬,不加嚴懲還成個朝廷?……」 福臨半晌沒作聲,後來遲疑地說:「或者免官遣戍?……」 鄭親王歎息道:「皇上心地慈善,奴才真怕皇上養虎傷身。 這種不忠不義的小人,奴才瞧著都發怵。皇上這樣待他,他對皇上又安過什麼好心?」他惴惴不安地迅速看了莊太后一眼,太後坐在她的寶座上,一如既往,端莊、慈藹、溫和,看不出可否。於是,他硬著頭迫使出了殺手鐧:「多爾袞攝政那會兒,皇上年幼,陳名夏不是夜謁睿王府,陳請多爾袞登皇位的嗎?」福臨渾身一震,緊緊咬住牙關。鄭親王心疼地看著福臨,繼續說:「多爾袞雖然回答說'本朝自有家法,非爾等所知',沒有接受,但陳名夏立時由學士超擢吏部侍郎,從此大受重用。幸虧老天爺不佑惡人,多爾袞病死,不然……唉!」鄭親王低下頭,老態龍鍾。 福臨也低著頭不出聲,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濟爾哈朗知道擊中了要害。凡事凡人,只要和多爾袞逆謀有所牽連,就能立刻激起福臨的憎惡;只要被多爾袞打擊排斥過,就能立刻引起福臨的好感。多爾袞一倒臺,索尼、希福、鼇拜、遏必隆等人立刻參與議政,就是這個道理。 鄭親王站起,向皇太后和順治躬身再拜。他真心疼愛這個十六歲的侄子,知道自己這麼說會刺激福臨,心裡很覺難過,可又不能不說。他默默地望了福臨一會兒,歎了口氣:「唉,皇上不要過於勞累,奴才去了……」濟爾哈朗走後,母子倆相對無言,不時交換一道目光。後來,莊太后輕輕讚歎道:「真是個忠心耿耿的老臣!」她看定福臨那目光遊動的眼睛,溫和地問:「皇兒,你的意思呢?」 「陳名夏有罪,但罪不至死。湯瑪法今天還有奏本替他講情,說身為君上的,必得仁慈為本。兒一心施仁政、行王道,怎能隨意誅殺大臣!」太后微微一笑:「瑪法道德高尚,是個仁義長者。但究竟是外邦人,不懂得中土民俗人心、歷朝興衰,更不懂得治理天下的根本。」福臨烏黑的眸子盯住母親,竭力隱藏心裡的不服。 「陳名夏並非不可赦。但是赦了陳名夏,李呈祥赦不赦? 他可比陳名夏罪名小官職低;陳名夏、李呈祥都赦免了,二十九名漢官結黨如何處置?只得不聞不問,他們比陳、李更少罪名。三案都不定罪,議政王貝勒大臣服不服?滿洲親貴服不服?八旗將士服不服?皇兒,你坐江山究竟靠的誰?「福臨一哆嗦,垂下眼簾,濃黑的睫毛簌簌抖動。 「能靠那些漢人嗎?皇兒,我屢次要你想,今天還要你想,你以為天下漢民已經都臣服了嗎?如今你身踐帝位,本當懍懍然如以朽韁馭六馬,稍有閃失,就會使太祖、太宗百戰得來的天下毀於一旦。皇兒,你千萬不可大意啊……」福臨覺得背上滾過一個又一個冷戰,額頭也滲出了汗珠。 他羞愧地低聲說:「我只是想,陳名夏罪不至死,所以……」莊太后溫靜地笑笑:「到了這個地步,還談什麼有罪無罪?」略一沉吟,她說:「只須治陳名夏抹刪諭旨、結黨營私之罪。'留發複衣冠'的話,就不必提了 。」福臨欽佩母親。因為這樣一來,不僅為福臨曾首肯此話留了面子,也免得更激起漢臣漢民的反感。 佟夫人進了景仁門,繞過一架名為遠山疊翠的大理石方屏風,穿過前院,由西側門進了後院,見她的女兒端坐在寢殿前廊,身上灑滿燦爛的陽光。廊邊雀替上掛著幾隻金絲鳥籠,兩個宮女給籠裡添食添水。佟妃身子一動不動,只嘬著小嘴,揚著下巴頦,逗弄面前那只活潑的青綠相間、黃腹紅嘴鸚哥。 「哎喲,我的姑奶奶!你可真有閒心!」佟夫人風風火火地來到前廊,倒沒有忘記向她的親女兒請安。 佟妃轉過臉,睜大圓圓的眼睛:「出什麼事兒啦?」 「你舅爺爺進慈甯宮,請太后一起勸皇上。也不知勸妥了沒有!皇上要是非赦免那個姓陳的南蠻子不可,那可怎麼辦喲!」佟妃今年剛剛十四歲。進宮時是個十足的毛丫頭,還在玩抓子兒的年齡,因為想娘幾乎天天哭鼻子。近年漸漸學會不哭了,卻又懷了孕。自己還是個離不開媽媽的孩子,眼看又要當媽媽,真是又驚又怕又喜又憂。她的小小的心裡只裝得下三個人:皇上、太后和她未出世的娃娃。別的她無暇去想,也沒有興趣。對這些朝政,她更是一點不懂。佟夫人進宮後對她多方開導,她依然不那麼開竅,這時便說:「一個漢官,赦不赦的,有什麼了不起!」 「哎呀,好我的姑奶奶!我跟你說了這麼些日子,敢情白費唾沫!這姓陳的南蠻子糾了一夥子漢官,專跟咱們過不去!」 「不就是退還圈佔民地那事嗎?皇上說叫退,就該退嘛!」佟妃在支持皇上這方面,毫不含糊。 「退百十畝地算什麼,對咱們也不過九牛一毛。可那姓陳的蠻子又要殺投充人啦,又要處罰地方官啦,明擺著要倒咱們的架子,打咱們的威風呀!他要成了事,還有咱們旗人的好果子吃嗎?……」佟妃稚氣地望著母親。佟夫人一拍手,歎著氣叫一聲:「我的小冤家!這事兒還掛著你呀!」 「我?」佟妃聳了聳細細的眉毛,有點驚異。 「可不是咋的!」佟夫人趕緊把女兒攙進臥室,扶她在又軟又厚的床上躺好。等宮女們都到外間侍候了,佟夫人才坐在床邊的繡墩上,壓低嗓音,開門見山地問:「你就不想當皇后?」這話太尖銳了,佟妃的臉"刷"地紅到脖子根,簡直象一塊紅綾,連顴上、唇邊那些黃褐色的蝴蝶斑也被紅暈蓋過去了。她儘管入世不深,許多方面還是個孩子,但對自己的地位卻非常敏感。皇后被廢以後,她常常半夜醒來,悄悄地禱告蒼天神佛,保佑她能有繼立之分。這是她的秘密,平日決不敢有所流露。她本能地感到,如果她這"非分之想"被人發現,定會招致皇上的厭棄,溫厚慈愛的皇太后也會憎惡她,她將如皇后被廢為靜妃、永居側宮那樣,被貶為庶妃或貴人,永無出頭之日。她的從不敢出口的隱秘,竟被母親一語道破,窘得她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臉紅什麼!」佟夫人心直口快:「現今皇上雖說有一位皇子、兩位公主,可他們母親位份低。主位娘娘裡,你第一個有喜。我看你這肚子尖,花花臉,准生兒子!母以子貴,歷來如此,還有什麼說的?……」佟妃微微一皺眉,連忙伸手撫摸自己凸出的腹部。不安分的小東西,正在肚子裡踢腳伸拳。佟夫人的話其實多餘,佟妃自己想過何止幾百回。 「你繼立皇后,原是十拿九穩,偏偏這姓陳的蠻子跟咱們作對。皇上要是赦他,對咱家算個啥意思?你當皇后還有啥指望?」佟妃愣住了。她真不曾想到這一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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