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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戲宴開了,張漢並沒有覺得輕鬆。在陳名夏這樣的大貴人面前,他自慚形穢,戰戰兢兢,恨不得鑽到地底下去。但這是千載難逢的進取的機會,怎能錯過?

  為了求取功名,張漢煞費苦心。那首童謠是他一手製造的。他正當落魄,無依無靠,也無人引薦,便想出一條妙計:買了一大包棗和糖餅,在大街小巷見了小孩就給一把,要他學說兩句童謠:「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 。」京師果然是首善之區,見效之速出他意外,他很快成為好客之家的座上賓,被到處引薦……想不到小小伎倆,勝過籌思多時的計劃和行動,居然得到了成功。

  今天,張漢觀察陳名夏的態度,毫無佳兆。這位大學士目中無人的驕狂之態,反賓為主的囂張氣焰,給張漢很大壓力,他不得不竭力掙扎,時時注意著陳名夏的神態。大學士喜他也跟著喜,大學士笑他就立刻笑,大學士皺眉他趕緊搖頭,大學士喝采他搶先擊節。他必須給大學士留下好印象,為以後直接拜會他鋪平道路。

  可是陳名夏只顧和龔鼎孳吃酒議論,看也不曾看張漢一眼。在尷尬的絕望處境中,張漢勉強支撐著看過兩折。第三折,是《風箏誤》裡頂精采的《驚醜》,男主人公韓世勳被醜女詹愛娟嚇得喪魂失魄。那小生很會作戲,水袖抖得漂亮,一臉驚懼之色維妙維肖,令人叫絕。陳名夏大聲喝采,張漢卻驀地站了起來,好象受了驚嚇,隨後又覺得失禮,重新坐下。

  陳、龔兩人都沒有注意他。

  漸漸的,張漢的眼睛瞪大了,一個醜陋的臉隱隱浮現著,還有暗紅的帳幔、閃爍不定的燈光……可怕的回憶糾纏著他,他渾身戰慄,閉上了眼睛。但戲臺上的詞曲卻無情地向他襲來:「……驚疑,多應是醜魑魅將咱魘迷。恁何計,賺出重圍?……」他再也無法忍受,搖晃著站起來,對主人拱手道:「學生還有些賤事要料理,不能終席,老大人見諒……」說罷,他腳步踉蹌,跌跌撞撞地走了。

  陳名夏鄙夷地一笑,簡單地說:「喝醉了。」龔鼎孳搖搖頭:「唉,如此名士!「張漢離席,顧媚生就可以從簾後移進廳中看戲了。三人說笑著越看興致越高。顧媚生曾是紅氍毹上的一代名優,自然指長道短,格外精神。

  《南渡記》開始了。兩個主要人物——一生一末剛剛自報家門,三位看戲的立時寂靜無聲。臺上人哪裡知道他們所演的角色正坐在台下觀看,還因為報酬優厚而格外賣力,又唱又說又做,曲盡其妙。

  臺上的陳名夏、龔鼎孳血污滿面地從王氏胯下爬出的一瞬間,顧媚生一聲刺耳的尖叫,雙手蒙臉,跑出了客廳。龔鼎孳面色鐵青,渾身顫抖,說不出話,只對聞聲而來的戲班班主連連揮手,叫他們趕快退下。

  一陣混亂之後,客廳空空蕩蕩,只剩下陳名夏和龔鼎孳。

  兩人慢慢轉過慘無人色的臉,互相看了一眼,龔鼎孳突然"哇"地放聲痛哭。陳名夏沒出聲,只有兩行淚水沿面頰緩緩流下。

  龔鼎孳捶胸頓足:「名節掃地至此,還有什麼可說……」

  他的羞憤很快轉為惱怒,咬牙切齒地罵道:「許巨源!你個黃口孺子!陰損如此,必殺以泄忿……」

  良久,陳名夏才慢慢地輕聲說道:「我輩吃虧在怕死二字,自然不如史可法、閻應元,卻不肯自甘寂寞,總以為天生我材必有用,要在名利場上角逐一番,則又不如黃梨洲、顧亭林……可是,我輩總也算是應運而生、應運而出。大兵進關入主中原,若無我輩,成何世界?人生在世,人生在世啊……」

  他突然仰天大笑,笑了好一陣,笑聲既狂妄又悲酸,很象夜梟在月夜林中的呼叫,龔鼎孳直聽得停止了痛哭,毛骨悚然。

  陳名夏睜著淚汪汪的眼睛,笑盈盈地對龔鼎孳說:「當個內院大學士,錦衣玉食,調和天下,上為天子分憂,下為萬民解苦,這比當年死於忠節,比今日浪跡江湖,是強過,還是不及呢?……」龔鼎孳和陳名夏互相安慰著,心境漸漸平和了。他們約定三日後到陳名夏府上聚會。陳名夏還再三囑咐,一定要帶顧媚生去,好開導開導他的妻妾。

  他們沒想到,烏雲已籠罩在陳名夏的頭頂。

  當晚,剛剛回府的陳名夏被逮鎖問罪。聖旨命吏、禮二部大臣會同刑部共同審理這一案件。



  辰初三刻,皇上退朝了。

  早朝後的第一件事,是往慈甯宮向母后請安,這是福臨定下的規矩。

  在宮內,儀駕比較簡單:前面侍衛舉著四杆豹尾槍導行,便輿四角各有一名御前侍衛,挎著名叫"小神鋒"的二尺多長的寶刀跟隨,太監打兩面雀金扇,頭頂遮一柄黃羅傘,後面跟著一些服侍小太監。

  福臨坐在輿中,心情十分不快。沒想到陳名夏的案件震動了整個朝廷,上上下下的大小官員,無論滿漢,都眼巴巴地盯著。福臨感受到來自各方的壓力,難以應付。

  甯完我的彈章參了八條,主要的,一是"留發複衣冠";二是陳名夏父子暴惡,攬權納賄,結黨營私,士民怨憤;三是塗改諭旨。會審時,陳名夏只承認第一條,說其他各款都是誣陷。而甯完我會同內秘書院學士劉正宗共證陳名夏所犯各罪都是事實。今天早朝,吏、禮、刑三部會審後題本上奏,最後擬出的處理意見是:斬。現在,陳名夏的生死,完全取決於福臨了。

  朝廷裡的傾向太鮮明。參與議政的王公大臣和滿官對此十分快意;多數漢臣口中不說,卻都表現出一種兔死狐悲、黯然神傷的憂鬱。敢於替陳名夏講情的,只有一個外國人湯若望……剛進慈甯宮,迎接福臨的,竟是一派檀板輕敲、笛聲嘹亮、歌喉宛轉。東配殿裡新搭起小宮台,莊太后和兩位太宗的妃嬪——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還有一位太祖皇帝的壽康太妃,在許多福晉命婦的陪同下,正興致勃勃地觀看傀儡戲。傀儡大約有真人的四分之一大小,做得十分精細,說唱操縱都由太監擔任。一出勸善的《魚兒佛》正演得熱鬧。福臨一腳踏進配殿,嚇得那些福晉命婦們紛紛站起身向後退避、低頭、跪倒。

  福臨依次向壽康太妃、莊太后、懿靖大貴妃、康惠淑妃等祖母、母后請安。她們一一受禮,問了皇帝好,便要向莊太后告辭。莊太后笑著挽留說:「今兒的宮戲怪認真的,戲碼也好,還是看完吧!一會兒有北邊新進的松仁、白果,正好品茶 。」白髮蒼蒼的壽康太妃先笑著坐下,懿靖大貴妃和康惠淑妃也跟著告坐。莊太后起身笑著對她們道了歉意,領著福臨往慈甯宮正殿走去。剛進殿門,她忽然想起什麼似的,叫一個宮女回配殿請佟夫人。

  一位衣飾華麗的滿裝貴婦走來向福臨請安。太后笑著對福臨說:「照家常禮數說,這是你的丈母,不該受禮的。」福臨連忙遜謝。按宮內制度:內廷主位遇娠,有生母者允許進內照看。福臨問道:「佟妃的日子近了嗎?」佟夫人連忙回答:「就在這個月了。」莊太后笑道:「這是宮內主位第一次誕育,佟夫人要精心照料才好。早些回景仁宮陪伴去吧。」佟夫人連連稱是,後退幾步,向殿外走去。

  福臨的不快又增加一重:太后引見佟夫人,無非是表示她對佟圖賴家的恩寵。這不是又在給自己增加壓力嗎?

  母子倆方坐定,太監來稟告:鄭親王濟爾哈朗恭請皇太后召見。太后看看福臨,福臨立刻站起來說:「額娘,皇叔一定是為了陳名夏的事情。」莊太后揚了揚眉峰,沒有說話。

  「額娘,我把複審的題本帶來了,請額娘過目。」福臨說著,吳良輔跪進折匣。太后的貼身女侍蘇麻喇姑接過打開,雙手放在太后的禦案上。

  莊太后先吩咐太監:「請鄭王進宮。」然後對福臨說:「皇兒,你還是從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爭圈民地說起,近日朝廷裡都有些什麼議論?」很多次了,不等福臨細說,母親已把朝中大事的來龍去脈摸得一清二楚。福臨知道,這些進宮侍奉母后的福晉、命婦們,等於是一個副朝廷,但他還是對母親的明睿感到驚奇,不由得說:「額娘,你什麼都清楚吧?」莊太后避開他的問題,只靜靜地望著他,道:「說吧!」於是,從午門自戕案到陳名夏獄成的全部過程,由皇帝繪聲繪色地向皇太后敘述了一遍。聽罷,太后不表態度,低頭去看題本。

  鄭親王進宮來了。他向皇太后和皇上的跪拜被止住,太后賜給他一個座位——那是一個杏黃色的織著龍紋的錦緞坐墊,置於太后右側向南較遠的地方。鄭親王盤腿坐下,因為這一陣走得太急,止不住喘著粗氣,臉色泛白,看上去很虛弱,和他魁梧肥碩的身材很不相稱。太后連忙命太監賜茶,並和悅地說:「王兄年紀大了,要多多保重。行走不便,乘馬進宮吧。自家骨肉,不必太拘禮 。」在紫禁城乘馬,這是極高的禮遇。鄭親王非常感動,又要下位叩謝,再次被太后止祝他喝了那碗熱氣騰騰的奶茶,方覺得心定平靜,這才誠篤地仰望著福臨說:「皇上是不是有赦免陳名夏的意思?」福臨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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