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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南城顧園,是龔鼎孳的住宅。用他寵愛的二夫人顧媚生的姓氏為名的這處庭園,以山石、清溪、桃花、柳蔭著稱于時。龔鼎孳罷官以後,終日飲酒醉歌,俳優角逐,似乎十分曠達。他家是合肥豪富,當風流寓公毫不作難。

  仲春時節,滿園花開草長。青青柳絲織出一片輕煙,爛漫桃花有如團團紅雲,山石溪水都被染上一層輕紅。清溪上飄浮著嬌嫩的桃花瓣,在園中曲折縈回、潺潺流淌,忽而穿過玲瓏石山,忽而繞過古樸草亭,到綠楊橋下匯成一潭清池。

  池水如鏡,映出亭臺樓閣、綠柳紅桃,也映出綠楊橋上憑欄而立的陳名夏和龔鼎孳。

  兩人都是文士裝束。陳名夏身著滿式無領藍衫,外面罩一件貂皮鑲邊暗蝙蝠花紋的煙色緞馬褂,頭上一頂瓜皮小帽。

  龔鼎孳穿的卻是前明秀士常著的直領藍衫,夾裡對襟,胸前以絛帶隨便一系,頭上無帽。兩人同歲,都在不惑之年。陳名夏風度翩翩,尚可辨出當年探花郎的丰采。龔鼎孳卻神色悒鬱,心事重重,他出神地望著兩人在水中的倒影,傷感地說:「唉,整整二十年了!」陳名夏心頭一沉,飛揚的神采收斂了些,低聲應道:「是啊……這綠楊橋還是舊時物……」二十年前,陳名夏和龔鼎孳一同金榜題名,又同授兵科給事中,同榜進士成了同僚,關係格外親近。公餘歌飲留連,曾一同來過南城。那時,這裡是一所廢園,斷壁殘垣,野花無主,只有綠楊橋完好無損。兩人曾漫步橋上,對廢園主人的升沉大發感慨,進而浩歎人生無常,前途難料。但那不過是得意之餘的無病呻吟,故作風雅而已。焉知二十年後,歷盡滄桑的當年風流進士,又在橋頭相聚?感慨深到極處,反而無話可說了。

  陳名夏一揚頭,望著潭邊紅綠相間的色調,信口吟道:「柳葉亂飄千尺雨,桃花斜帶一溪煙。」龔鼎孳沒有抬頭,卻低低地吟出兩句古詩:「顛狂柳絮隨風舞,輕薄桃花逐水流 。」陳名夏看了他一眼,他也覺得自己有些過分,便直起身子,對陳名夏憂鬱地一笑:「走走吧。」龔鼎孳降清後,按原官原品授吏科給事中,遷太常寺少卿,升左都禦史,進入九卿之列。不久,他屬下的給事中、禦史等言官發難,朝中掀起彈劾大學士馮銓和侍郎孫之獬、李若琳的風潮。這三個人最先薙發迎降,孫之獬甚至全家男女都改穿滿裝,取媚當權。當時,攝政睿親王多爾袞袒護三人,詰責諸臣。龔鼎孳攻馮銓最力,當面斥之為"閹黨"、"魏忠賢的幹兒"。馮銓以龔鼎孳曾降李自成,反唇相譏道:「何如逆賊禦史!」多爾袞故意問龔鼎孳:「馮銓所說可是實情?」龔鼎孳答道:「豈只鼎孳,魏征亦曾降唐太宗!」多爾袞怒道:「只有無瑕者可以戮人,怎能以闖賊比擬唐太宗!」馮銓沒有參倒,龔鼎孳倒降八級調用,補了上林苑丞這樣一個小官。不多時,小官也不讓他做,乾脆罷免了。

  龔鼎孳是江南有名的才子,詩文與號稱文台領袖的錢謙益、吳偉業齊名。自順治四年罷官家居至今,慨歎良深。陳名夏倒沒有忘記同命老友,常相來往。順治親政後時時巡幸內院,一次在陳名夏處見到龔鼎孳的詩文,讚歎不已,還說道:「真才子也!」陳名夏於是認定龔鼎孳終有起複的一天,不時以此安慰老友。

  他倆順著溪邊漫步,柔弱的柳條從他們頭頂、肩上拂過。

  前面有一樹盛開的白碧桃,掩映著一座連著短廊的四角亭。短廊折而向東,與住宅的內廊相接,那裡傳出一陣女子的笑語,兩人停步花下,不禁會意地一笑。他們是通家之好,陳名夏自然熟悉這笑聲出自何人。

  當龔鼎孳因投降被人指責氣節有虧時,他總是回答:「我原欲死,奈小妾不肯何?」這位小妾,便是發出動人笑聲的顧媚生,龔鼎孳贈她一個表字:橫波。

  顧媚生領了兩個僕婦,穿過短廊,走進四角亭。她嬝嬝婷婷,如弱柳扶風,步態很美,一身明末官宦家婦女家居的裝束:玉色羅裙,粉色窄袖圓領衣,戴一披高領繡花雲肩,濃黑的頭髮高高盤在頭頂。她懷抱著一個綠錦緞繡百子圖繈褓,不時親昵地把臉貼上露在繈褓外的花花綠綠的小帽。她在亭中的青花瓷墩上坐定,把繈褓遞給身邊的乳母。乳母不敢怠慢,立刻解襟開懷餵奶,顧媚生目不轉睛地注視著。少頃,喂完奶,顧媚生又對另一僕婦——保姆示意,保姆從乳母手中接過繈褓,小心地打開,抱起嬰兒,撩開尿布把尿。嬰兒手腳亂動,就是無尿。保姆說:「稟太太,小相公尿罷了,要不要就包上?」

  「包上吧,當心受風 。」顧媚生懶洋洋地回答。

  雖說隔著花影看不真切,總是大致不差。陳名夏很驚奇。

  他知道顧媚生進香拜佛,百計求嗣,始終沒有結果。難道抱養了一個孩子?他轉向龔鼎孳:「孝升,橫波不是上月還往碧霞觀求子的嗎?」龔鼎孳先有幾分尷尬,繼而放聲大笑:「何需瞞你!來看看我們這位內外通稱小相公的娃娃吧!」顧媚生見二人進亭,站起來笑迎。陳名夏寒暄幾句,便俯身去看保姆懷中的"小相公「,頓時大吃一驚,哪有什麼孩子!那只是用罕有的白檀香木雕成的一個男嬰,四肢可動,笑容滿面,異香撲鼻,衣帽都用鑲金嵌珠的錦緞製成,華麗非常。好一顆掌上明珠!

  陳名夏揚聲大笑,連連稱讚:「匪夷所思!匪夷所思!不是媚生,哪來如許空靈綺想!]龔鼎孳半贊半怨地瞟了顧媚生一眼,笑道:「就是這麼個人,你說我拿她有什麼辦法!」顧媚生也笑了,邀他們進客廳,又回臉問陳名夏愛喝什麼茶?

  顧媚生已年過三十,可謂徐娘半老了,但仍有令人迷醉的魅力。她一顰一笑,一舉手一回身,都曾經過精心設計,對鏡練習過千百次的。這位秦淮金粉世家的嬌女,遠非一般煙視媚行之流所可比擬。如今,她把夫人的尊貴、名妓的嬌媚糅合起來,又成另一種使人愛憐的風姿了。她對兩個男人點頭一笑,搶先去為他們安排茶點。陳名夏看著那楚楚動人的身影,拍著老友的肩頭說:「真所謂惑陽城、迷下蔡!孝升豔福如此,教人羡慕不已呀!」龔鼎孳一擺手:「算了算了,誰似你官運亨通,位極人臣!

  有道是情場得意,官場失意嘛。」

  陳名夏又放聲大笑了。他很愛大笑,而且笑得很得意,很張狂。龔鼎孳見怪不怪,習以為常,他關心著別的:「聽說近日朝中又出了大事,由圈地引起的?」

  「不錯。」陳名夏把事件的經過講了一遍,得意地說:「安郡王和佟皇親兩家都惶惶不可終日。尤其是佟家,原本不是滿洲人嘛,狐假虎威!」

  「二十九人另立一議……不會出毛病嗎?」

  「不會!絕不會!皇上天縱聰明,非凡人可比,親政以來,頗有作為。最難得他勤學苦讀,自四書五經至諸子百家,以及詩詞歌賦,無不涉足。皇上的漢話、漢文,朝中滿人不能及其萬一!你想,我對皇上說: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皇上竟也點頭稱是。可不是一代英主嗎?……孝升,沒有請別的客人?」此時,二人已走進客廳,小戲臺面前只擺了三張宴桌。

  「還有一位,他想見你,求我引薦。」

  「何許人也?」

  「說來怪有意思。刑部主事李振鄴那日由公事房回家,途中聽見小孩子們跳著腳齊聲唱:『不要喊,不要喊,來年狀元名張漢。'哪知次日便在一個朋友家見到了張漢,這朋友也是聽了童謠特意尋訪,才把他請到的。李振鄴與我有師弟之誼,就把此人引來顧園。今天邀他作陪,他還叫了戲班湊份子……」正說著,家人稟報:張漢先生來拜。陳名夏官高位崇,又是主客,端坐不動。龔鼎孳接了張漢進來。張漢見陳名夏就拜,說了許多"大名久仰、如雷貫耳"的套話。陳名夏略略還禮讓座,對張漢打量一眼,直截了當地喝采道:「好一個英俊美少年!若不是孝升引見,乍一覷面,一定當你是梨園佳弟子!」張漢的臉紅了一下,立刻陪笑說:「不敢。」陳名夏的狂傲實在令人難堪,怎麼一見面就將人賤比為戲子?龔鼎孳打著圓場,令僕役上菜,丫環斟酒。雙慶小班班主前來請他們點戲,陳名夏當仁不讓,點了《風箏誤》裡的三折:《前親》、《後親》、《驚醜》,龔鼎孳點了《金雀記》裡《喬醋》一折,張漢點了一出《南渡記》。

  「《南渡記》?孝升聽過嗎?」陳名夏問。

  龔鼎孳搖頭。張漢笑道:「雙慶班剛由南方來京,便會演此戲,可見流傳之廣。學生正要請老大人一觀,可知世人心術之壞,時下風氣之惡!」

  「這麼說,你是聽過的了?」陳名夏瞥他一眼。

  「是。」張漢莊重地向後退了退,說:「《南渡記》為江南許巨源所作,此人乃一失意文士,筆下刻毒之至,老大人不可不提防一二……」他竭力使自己說得義正辭嚴、態度忠誠,心裡卻不由自主地感到慌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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