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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


  遏必隆是議政大臣中身份最高貴的一位。他的父親額亦都,是太祖皇帝天命建元時設置的五大臣中的第一位。遏必隆是額亦都的第十六子,母親是努爾哈赤的女兒和碩公主。他的家族最受信任,和皇族關係極為密切,他有五個嫂子是公主,一個姐姐做了太宗皇帝的元妃。遏必隆年歲不算大,由於和皇室的姻親關係,輩份卻不低。他平日不愛說話,遇事也很少有主見。議論以來他半天不出聲,此刻,他卻慢聲細語地說了這樣一席話:「咱們滿洲東來,流血流汗,吃盡辛苦,總算用性命掙得一份家當,左不過就是府第、牧場田園、牲畜奴婢。投充人也算一大注吧!殺投充人,就象殺牛殺馬殺奴婢一樣,敗人家的財呀!你說皇上開恩,為萬民著想,退一點獵田牧場,算不得什麼,以後再置。殺投充人,這不絕了財路?以後還有誰敢投充?王用修二次投充,責罰他的主子也就是了。不然,人家十幾年拚命苦戰,為的是什麼?……」遏必隆這個忠厚人的老實話,道出了大家的心聲。範文程想想也覺得有理,便不再堅持己見了。

  九卿科道會議,照例在午門外闕左門舉行。所謂九卿,是指六部尚書、都察院左都禦史、通政使、大理寺正卿;科、道,指都察院六科給事中及十五道監察禦史。由於各官名額都是滿漢各一,加上內院學士及書記等,將近百人。會議已畢,滿臣有的面露悻悻之色,有的還在揮手大聲叱駡,各自散回朝房。漢官或低頭走開,或三三兩兩小聲談論。會議不順利,出了一件前所未有的怪事。

  從來的九卿科道會議,無不以滿臣為重心,以滿臣的意見為結果,漢官不過唯唯諾諾、畫押而已。今天不知什麼緣故,二十九名漢官竟敢另成一議,與滿臣意見相左,而且居然都在另議上簽了字畫了押。滿臣議得:「安郡王與佟皇親各自退還民田,王用修交主子嚴加管束 。」二十九名漢官卻進一步議得:「王用修問斬。不敢受理喬梓年訴狀,致其午門自盡之縣府州官,一律追究問罪。」奉旨參加會議的內秘書院學士傅以漸,收起漢官簽押的奏本,沉思片刻,對為首的幾名漢官說:「列位膽氣令人欽佩,只是……不妥吧?」吏部尚書陳名夏仰頭一笑:「有何不妥!立朝綱、重法治,百年大計,萬世基業。皇上聰明天縱,定有明鑒。」傅以漸低聲問:「不怕有朋黨之嫌?」陳名夏一甩衣袖,掉頭走開,冷笑道:「正不知誰人在結朋黨!」傅以漸望著他洋洋自得的背影,歎道:「得意便忘形,禍不遠矣!」陳名夏同禮部尚書陳之遴、左都禦史金之俊說笑著,同歸朝房,在午門前遇著了大內出來的範文程和寧完我。

  五個人滿面笑容,互相拱手問安。

  五個人都是漢人,都說漢話。

  五個人都是朝廷的大學士:範文程是初立內三院時的內秘書院大學士;甯完我在順治二年升任內弘文院大學士;陳名夏是內秘書院大學士;金之俊有內國史院大學士之銜;陳之遴新近也授為內弘文院大學士。然而,范、寧都是遼東人,滿洲崛起之時便投奔了去,所以範文程隸天子自將的鑲黃旗,寧完我隸漢軍正紅旗,如今都是旗人,參與議政——皇帝以下的最高級會議,成為議政大臣。陳名夏三人儘管學問出眾,更有才幹,卻只能是"九卿"。

  陳名夏向範文程說起九卿科道會議的兩議:「……不斬王用修無以平民憤;不處罰縣府州官無以清吏治。如今天下未定,處處地荒丁亡、財盡民窮,再不收拾人心,只恐千里皆起亂萌,焉能久安長治!」範文程聽著,並不表態。後來,他高高地向眾人一拱手,徐徐說:「老夫尚有它事,先行一步,失禮失禮!」他轉身踏上禦道,向端門走去。

  甯完我素來鄙視陳名夏,此時,瞟了他一眼,譏刺地說:「據你所言,想必有長治久安之策了!」陳名夏道:「焉能沒有!只要依我兩件事,便可天下太平!」寧完我盯著他:「哪兩件?」陳名夏把頭上的紅纓頂子向後一推,摸著剃得發青的前額,說:「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甯完我臉色都白了。他儘管討厭陳名夏,也沒料到他會說出這樣大逆不道的話來。陳之遴、金之俊更加驚愕,瞪大了眼睛一起望著陳名夏。

  陳名夏哈哈大笑,侃侃而談:「何需如此驚怕!前日皇上親臨內院,鄙人也曾上奏:當年豫親王南下江甯,招撫百官,概予留用,又求賢薄稅,民心大悅。對率先剃髮獻媚的故明侍郎李喬予以痛駡,並出示各城門雲 :『剃頭一事,本國相沿成俗。今大兵所到,剃武不剃文,剃兵不剃民,爾等毋得不遵法度,自行剃之。前有無恥官員先剃頭求見,本國已經唾駡。特示。'於是乎,大兵自江寧至杭州,一路傳檄而定。南人大多文弱,素不知兵。江南乃財賦所出之地,本應護惜此一塊土,以備供養國家之用。誰知攝政王薙發令下,本已帖然歸附的江南,頓時揭竿而起,紛紛抵抗,至今此起彼伏,不得安寧。足見留發複衣冠,方可得民心。蒙皇上首肯,並無他言 。」寧完我說聲"告退!」便憤憤地走了。陳名夏對著他的背影鄙夷地哼了一聲。

  金之俊一向謹慎,忙勸道:「此人乃開國文臣,何苦開罪他。」陳名夏一擺手:「什麼開國文臣,沐猴而冠!在前朝,他連生員都不曾考中。前日在內院,他竟然譏刺我降順。我也不客氣,勸他莫要五十步笑百步!說得他面紅耳赤,無言對答。哼,左不過故明降人,又不是滿洲舊族,神氣什麼!」金之俊道:「還是謹慎為上。「陳名夏笑道:「之俊兄,你就看不出?朝廷缺我們不得呀!

  滿洲以武功得天下,國體官制盡都承襲明制。沒有我們這些故明舊臣,誰來給他指點呢?再者,皇上英明無比,改黷武為招撫,足見皇上決意推行仁政,近日又常以'滿漢一體'諭示諸臣,不正是漢臣之福音?……」三人傍著禦道邊青綠的宮槐,邊說邊走。陳之遴道:「果如名夏兄所見,則龔鼎孳起複有望了 。」陳名夏說:「正是。他昨天還折柬相邀呢。過兩日去看他。」三人聲音越來越遠,身影越來越小,和宏偉的九重宮闕相比,小似螻蟻,微如芥子。

  次日,福臨在養心殿東暖閣批本,越看越不對頭,越批越不是味道,立命召大學士金之竣學士傅以漸、王熙進見。

  金、傅、王三人應召而來,跪倒在紅地毯上,屏息靜氣,惴惴不安。福臨板著臉,擲下一件題本。

  金之俊展開一看,是少詹事李呈祥的奏疏,竟提出"部院衙門應裁去滿官、專任漢人"的建議!金之俊暗暗吃驚:滿人功高權重,多數不識字少見識;而部院中有才有識的漢官如同虛設。這種情況向來如此,縱然錯誤百出,但也無法可想。況且上面還有滿洲諸王親掌六部,李呈祥有多大膽,敢上這樣的奏疏!

  福臨眼內隱隱閃出怒光,提高聲音說:「李呈祥此疏大不合理,直是一派妄言!朕不分滿、漢,一體眷遇委任,爾等漢官反生異意!從實據理而言,難道不該首崇滿洲?不是滿洲東來,爾等能有今日的榮華富貴?」三名漢官慌忙摘帽放在地上,連連叩頭請罪。

  福臨"啪"的又扔下一份題本,那是頭一天二十九名漢官的另議奏文。他狠狠地說:「朋黨之弊,歷朝視為異端,不想竟再見於本朝!分明是漢官心志未協,不務和衷,對滿員之見,故為乖違!歷朝不能容,本朝更不能容!」金之俊匍伏地面,不敢抬頭。

  第三份題本摔下,金之俊打開一看,頓時面無人色,額頭上沁出黃豆大的汗珠。那是寧完我參劾陳名夏的彈章。題本的第一句,」為特參大學士陳名夏結黨懷奸,情事叵測事",而陳名夏的首項罪狀便是:「陳名夏痛恨我朝薙發,鄙棄我國衣冠,曾謂臣曰 :『若要天下安,留發複衣冠。'……」福臨虎著臉,最後說:「題本發下,從重議處!」三名漢官再叩而起,倒退著出了暖閣,急急忙忙地走了。

  福臨滿腦門冒火,感到他在受夾板氣:滿族親貴和太后都暗暗責備他親漢,而漢官得點甜頭,就登鼻子上臉,公然用這種方式挑戰!他,畢竟是努爾哈赤之孫、皇太極之子,大清的皇帝啊!

  他煩躁地在養心殿外的月臺上走來走去。二月的陣風挾著寒意,兜頭刮來,他不禁縮了縮肩膀。吳良輔連忙跪下啟奏:「請萬歲爺添衣。」福臨理也不理,只管緊皺眉頭,背手快步走著。

  「萬歲爺請添衣裳,看著涼。」吳良輔不厭其煩地又奏。

  「討厭!」福臨厲聲喝,瞪了他一眼。要是旁人,也就閉口了,吳良輔仗著平日皇上的寵愛,陪著笑臉又說:「萬歲爺,添件衣裳吧!著了涼,奴才怎麼交代……「福臨勃然大怒,一把奪過吳良輔腰帶上懸掛的鞭子,照著他沒頭沒腦地一頓猛抽,劈劈啪啪地打了好半天。吳良輔跪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受著,不叫喊、不呻吟,也不躲閃,就象一塊石頭,保持著畢恭畢敬的姿勢。

  福臨打累了,扔掉鞭子,喝道:「滾!」他自己精疲力盡,慢慢走向養心殿去了。

  幾名小太監悄悄扶起吳良輔,見他俊俏的臉上也著了幾鞭,裝出一副同情的樣子直搖頭,故意好奇地低聲問:「吳總管,不礙的吧?」吳良輔輕輕摸一摸臉上的傷痕,微微笑著說:「咱們萬歲爺就是真龍天子。這叫做龍性難攖,懂不懂?」經常挨福臨鞭子的內侍們,似懂非懂地望著他,咂咂嘴,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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