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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沉醉在勝利中的蒙古大力士一觸到對方的眼睛,便猛然驚覺。兩人挓開雙臂,半握拳,不眨眼地盯著對方,在紅地毯上慢慢兜圈子,看上去平緩從容,互相並未接觸,實際上雙方都在積蓄力量,尋找對手的破綻,伺機猛攻。真象一隻猛虎和一隻黑豹在對峙。大殿上從皇帝到侍衛、太監,無不靜屏氣息,心弦繃得越來越緊。

  蒙古力士似猛虎咆哮,騰空而起,以泰山壓頂之勢撲向黑侍衛。他體重在三百斤以上,在充分地使用自己的優勢。黑侍衛在對手撲到的一刹那,極其靈活地閃向一旁,動作勝過矯捷的黑豹。他順著躲閃的式子,渾身一緊,跟著,突然間象火藥爆炸,誰也沒看清他的動作,只覺眼前有一團極強烈的震撼,一道黃色閃電擊向立足未穩的蒙古力士,那魁梧的巨人突然飛起,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咚「的一聲巨響,沉重地摔在大殿門邊,趴在那裡不動了。

  一切都發生在一瞬間,人們被黑侍衛的神力驚呆了。沉靜片刻,福臨神采飛揚,情不自禁地喝一聲采:「好!」跟著,歡聲雷動,在大殿裡回蕩。王公大臣們起立,隨黑侍衛一齊向皇上跪下致賀,高呼著"萬歲、萬萬歲"!蒙古使臣起初目瞪口呆,後來也隨眾恭賀。蒙古大力士慢慢爬起來,走到黑侍衛跟前,由衷地伸出兩個大拇指,憨厚地笑道:「你,巴圖魯!」福臨一招手,御前侍衛用銀盤托出賞物:一對雙耳高腳菊花金杯,各重十兩,分賞蒙古力士和黑侍衛;彩緞十五匹,分賞今天角力的五位勇士。樂工們又奏起《金殿喜重重》,歡快的旋律伴隨著歡樂的宴飲,保和殿大宴繼續著……宴會結束,與宴人員告退以後,黑侍衛才又一次上前向順治叩拜:「奴才鼇拜恭請聖安 。」順治高興地說:「你回來的是時候,給大清爭了光!」

  「奴才剛從永平府趕回京師,一進宮就遇上費揚古,告訴奴才這兒的事。我們倆一商議,使了這一招。全是托皇上的福,奴才也光彩。」「你從永平府呈來的專折,朕已看過。你辦事是不錯的。

  此事關係重大,朕已批下議政王貝勒大臣、九卿、科道會同確議具奏。明日議政會議,你可將查得的詳情說明。」

  「奴才遵命。」出宮的路上,鼇拜一直在思索。皇上此舉,竟是在發動滿朝文武對永平府圈地案說短道長了。是什麼用意呢?……離左翼門還很遠,守門的侍衛已齊聲高喊著"伊裡」,肅立階上向他致敬了。這本是對議政王貝勒大臣的常禮,但今天的喊聲格外響亮,侍衛們臉上都有掩飾不住的敬仰和崇拜。

  領侍衛內大臣、議政大臣鼇拜從來以剛勇著稱。眼下入關初年能征慣戰的諸王名將相繼謝世以後,論軍功朝中無人能與他比肩,是滿洲人心目中的英雄。想必是今天保和殿勝利的消息已經傳開,又為他塗上一層輝煌的金彩!鼇拜沉著地點點頭就過去了。他從來很少笑,此時正一門心思地想著明天的議政會議。

  太和殿東側的中左門,佈置如坐朝形式,仿佛縮小了規格的金鑾殿:正中設一小型寶座,座後有一扇山水屏風,屏前立兩柄雀金寶扇;寶座前列有香亭熏爐,香煙嫋嫋,繚繞在丹柱之間。寶座兩側八字排開,擺著兩列座墊。越靠近寶座,座墊就越高越精緻,最後兩張,雕龍繡鳳,十分華美。這裡就是議政王貝勒大臣會議之所,會議正在進行。

  坐在正中寶座上的,是鄭親王濟爾哈朗。順治即位時,他受命與睿親王多爾袞同為輔政王。多爾袞專擅,多方排擠他,甚至興大獄籍沒了他的家產,他都默默忍受,似乎顢頇無用。

  但他對福臨非常忠心,一旦感到多爾袞的權勢會危及幼主,他便竭盡心力,暗中做了許多保護福臨的事情。多爾袞一死,各旗王貝勒心懷叵測,形勢岌岌可危,他又與莊太后通力合作,把正黃、鑲黃、正白三旗歸為天子自將,造成皇權的優勢,最後,以賜死英親王阿濟格,作為這一場緊張搏鬥的終結,穩定了八旗內部。三年多來,他始終扶持著順治,忠心耿耿,全心全意。順治對他也十分尊崇。他在朝中功高權重,是皇上以下的第一人。他今年五十六歲,高大肥碩,鬚髮盡白。由於多年奔馳戰場,受傷不少,看上去相當衰老。

  東首第一位是承澤親王碩塞。他是順治的異母兄。在皇太極的十一個兒子裡,活下來八人,而真正參與打天下的,只有豪格和碩塞。肅親王豪格英勇善戰,功勞極大。順治五年,被多爾袞藉故興大獄,削去王爵,在監中自殺。碩塞的軍功遠不及豪格,但因為是帝子皇兄,也封為親王。他今年二十六歲,主管兵部衙門。

  西首第一個座位空著,屬￿安郡王岳樂。因為案件牽涉到他,必須回避。

  順序下來的議政王貝勒還有鄭親王世子濟度,信郡王多尼,貝勒尚善。此後的座位上,便是範文程、希福、伊圖、杜爾瑪、索尼、費揚古、鼇拜、遏必隆這些八旗親貴大臣了。

  鼇拜首先說明案情:永平府馬蘭村民王用修原有田地三十畝,佃給民人喬梓年耕種。後來他以此地投充安郡王莊,並買通莊頭,當了糧戶小頭目,欺瞞主子,暗中依舊把田佃給喬家,自取餘利。不久,他因奸占喬梓年之妻,逼得喬妻投崖自殺,兩家結仇,他又因此受安王府責打,懷恨在心,遂將田地改投漢軍旗佟圖賴莊上,並將平日與他不睦的柳、袁等數家民田詐稱他家私地一同投充。喬梓年氣憤不平,代眾告狀,處處不准,終於自刃於午門。

  王貝勒大臣們聽罷,一時沒有作聲。鄭親王卻很爽快,開門見山地說:「佟圖賴雖是我的外甥女婿,我並不袒護他。皇上在順治八年已經下過聖旨,凡占為獵原牧場的民地,盡數退還原主。鼇大臣既已查明王用修投充之地確是民田,理當退還 。」碩塞笑笑,說:「佟圖賴派人圈地,是受投充人的騙,並不知道是民田。佟圖賴可以免議。」眾人紛紛點頭稱是。範文程咳嗽了一聲。許多人的目光投向他,眉目間已透露出幾分不滿。範文程,三朝元老,內秘書院大學士,清初最有名望的文臣,太宗皇帝的主要謀士,是一個身材魁梧的遼東人,今年已五十七歲了,精神矍鑠,很有氣度。他曾一言定大計,為滿洲取天下立了大功。他是漢人,自稱是北宋范仲淹的後裔。多爾袞攝政時,範文程看出多爾袞的弱點,和他保持著一定距離;但對豪格那一黨,他也不附從。追論多爾袞之罪,範文程曾短期受牽連而免職,由於莊太后的提醒,順治很快發覺這個錯誤,立刻給他複官,並進世職一等精奇尼哈番,授議政大臣,對他言聽計從,禮遇極厚。範文程在朝中威望很高,議政會議上,他的意見常常切中要害,王爺親貴也不得不讓他三分。現在,他要議論了,誰知他又會說出什麼逆耳之言!

  「我想,」範文程慢吞吞地開口說:「鼇大臣題本上說得明白,圈地,不止圈了喬梓年一家,安王爺與佟固山額真所爭的,也不止這三十畝田。要講退還,兩家都要全退 。」事實是,王用修改投佟皇親後,安郡王雖然遠出宣化戍邊,家下人卻不服這口氣,領了騎兵去馬蘭村,把佟家圈去的地,又全都圈回安王名下。佟皇親哪肯認輸,再次派兵圈地……如此往復,馬蘭村的民田被全部圈佔,這兩家皇親國戚還在那裡紛爭不休。

  信郡王多尼還是一個少年,和順治同歲。他是豫親王多鐸的兒子,一向傾慕安郡王,這時便說:「原屬安郡王的地,不該退還。」鄭親王世子濟度又高又壯,聲若洪鐘,眉頭一擰,說:「王用修二次投充,應該罰處!」鼇拜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地面,說:「佟府那個輕視君上的,才是罪大惡極,應該問斬!」他剛才講起,佟皇親家去圈地時,有人反抗說皇上已有禁止圈地的聖旨,佟家領隊的竟說出"皇上小孩,什麼聖旨不聖旨"的話。鼇拜剛才一言帶過,眾人也沒留意,此刻突然拈出,眾人吃驚不校老成持重的索尼連連點頭附議:「這是正理,這是正理 。」鄭親王倏然變色。濟度已經"呼"地站起來要爭辯,又被父親用目光止祝範文程把這些都看在眼裡,權衡一下輕重,和顏淡色地說:「佟府家將,可交屬下管束論罪。兩家多圈的民地理應退還。倒是王用修如何處置?此人逼死兩條人命,應當償命,斬立決 。」沉默了一陣,幾個人同時激動地嚷開了:「不行!」

  「這太過分!」議政大臣們竟一起強烈反對,連鼇拜也不例外。

  待第一陣喧鬧過去後,鄭親王首先皺著眉頭說:「喬梓年夫婦都是自殺,王用修並無殺人罪。況且,喬家佃種王用修的投充地,可算是屬下奴婢的奴婢,就是殺了,也沒償命的道理!」濟度剛坐下,又跳起來,捏著拳頭,態度激烈地高聲嚷道:「誰家裡奴婢一年不尋死十個八個的?牛馬不是也要死的嗎?這也論罪,我們豈不都要下獄?」

  「可不是嘛!」

  「說得對!」眾人同聲支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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