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少年天子 | 上頁 下頁


  湯若望雖然很驚奇,卻不失時機地請這位蒙古婦人向皇太后轉達一個對他的傳教事業至關重要的忠告:皇太后是一國之母,迷信喇嘛僧徒是不明智的,會遭到有學識有理性的人們的非議。

  皇太后很快就差人答覆了湯若望這位義父:她不能立刻斥退喇嘛僧徒,只能漸次施行,但決不會允許他們干預國家政事。

  這"父"與"女"從此竟以禮敬相崇尚,直接影響到皇太后的親子順治皇帝。十年前,內秘書院大學士範文程在入關進京的戰亂中保護了湯若望,並把他作為博學多才的天算學家推薦給朝廷。後來他又向年輕的皇帝引見這個高大的藍眼金髮外國人。第一次見面,福臨就被這位傳教士的仁慈的長者風度、淵博的學識和明睿幽默的談吐迷住了,極其讚賞母后和范大學士的眼光。

  當年九月,皇帝大婚,湯若望不辭辛苦在宮中隨同諸王群臣參加繁縟的典禮,以六十歲高齡而支持終日,使皇太后和皇帝都很感動。之後,湯若望又親自到宮中慶賀他的義女新近因皇上大婚所獲的尊號,得到福臨母子更深的好感。於是,大婚後的福臨,第一次親自拜訪了湯若望,並從此稱湯若望為瑪法。

  兩年以來,他們之間的情誼與日俱增,就連溝通他們的引線人——那位"郡主」、後來的皇后被廢,也沒有影響他們的關係。湯若望在朝廷裡、在皇太后和皇帝心目中,地位越來越高。福臨這麼高興來找他的湯瑪法,就是明證。

  福臨通過有天篷遮蓋的大理石遊廊,穿房越室,走得飛快,不時停下腳步,微笑地等候湯若望。

  「瑪法,我不去客廳,那兒讓人感到太客氣啦。到你的住處去吧!」

  「哦,好的。」湯若望的臥室更像是一間書房。高大的到頂書櫥佈滿四牆,滿滿地裝著拉丁文、羅馬文、西班牙文、荷蘭文、葡萄牙文和德文的各種書籍,更有一函函線裝的漢文、滿文書。書桌又大又闊,整齊地擺放著文具和玻璃器皿:燒瓶、量杯、試管。可稱為裝飾品的只有兩樣:一塊安了烏木圓座的二尺高的天然水晶山,秀雅瑩澈,上面鐫刻了幾位朝中名書法家的題字;一條五寸多長的木制雙桅帆船模型,極為精巧。房間佈置高雅樸素,唯有那張鋪著潔白被褥的大銅床,帶點奢侈的味道。一進門,福臨竟自按照滿洲人的習慣,盤腿坐上這張床,說:「瑪法,我早就想坐坐這張床了。它看上去又寬大又輕軟,還很暖和!」福臨說著,拿過床頭兩個又厚又大又蓬鬆的枕頭,墊在自己兩肘下,開心地笑著。

  湯若望沉默片刻,認真地說:「修士是不應該睡這樣舒服的床的。上了年紀,對自己放鬆了,這真不可寬恕!」

  「瑪法,這是應該的呀!」福臨驚異地揚揚眉毛:「你都年過花甲了。」

  「哦,皇上,你坐了這床,老臣就必須另找上帝命我坐臥的地方了。你看,」湯若望指著室內的座椅、凳子,那都是福臨前次坐過的,已經用金黃色的布封蓋,不能再坐。臣民見到這樣被封蒙的座位,應該叩頭。而福臨象所有不安分的男孩子一樣,東坐坐、西坐坐,使得一屋坐具幾乎全都封蒙了。

  湯若望接著詼諧地說:「我得吊在天花板上讀寫和睡覺啦!」福臨哈哈地笑了:「瑪法,你還管這些勞什子禮節?你愛坐哪兒,儘管坐……咦,這船多漂亮呀!」湯若望見福臨拿起雙桅帆船模型翻來覆去地看,愛不釋手的樣子,笑道:「皇上喜愛,老臣敬獻。」

  「真的?」

  「不過,不是這一隻,是和它一模一樣,比它大一百倍的真船,真正的萊茵河上的雙桅帆船!」福臨高興得滿臉放光,喊道:「瑪法,你太好了!我要駕著它遊遍三海,網魚釣魚,那該多暢快……」湯若望慈愛地微笑著,望著熱情真率的少年,不由得用他純正的日爾曼語低聲吟哦:「啊,他的發如冬之夜的黑,他的頸如夏之雪的白,他的臉如晨光之紅……」

  「瑪法,你在說什麼?」湯若望把詩句譯成漢語告訴福臨。福臨快活地笑了:「是在讚美我嗎?我有這麼美?……可是夏天怎麼會有白雪?」湯若望告訴福臨,在他的祖國的南方,阿爾卑斯山的皚皚雪峰,終年矗立在藍天之下。說得福臨心馳神往,剛想拍手稱讚,又皺皺眉頭,自覺忘形,便收斂了輕狂,沉靜地笑道:「瑪法,我要告訴你一些好消息!」湯若望頻頻點頭。福臨一進凱旋坊,他就覺察到皇上那按捺不住的興奮。

  「饒州大盜曹志攀歸順!江南頑寇徐可進、朱元歸順!鄭成功手下又有兩路兵馬歸順!]福臨眉宇間一團喜氣,振奮地揮動著胳膊,說出的話一句比一句有勁。

  「哦,上帝保佑!」湯若望仰面向天,在胸前劃了個十字:「仁愛,是君主的最大美德!」

  「自去年五月,至今不過半年有餘,見效如此之速,足見施仁政方能得人心,得人心才可治天下!」刹那間,福臨目光炯炯、神采奕奕,仿佛突然長大了十歲,成了一個精明、智慧、雄心勃勃的年輕君主。」瑪法,你和范大學士一樣,有功於社稷!」滿洲入關後,一直憑藉武力和屠殺征服天下。然而越征越不服,大江南北,黃河上下,處處掀起反抗的怒潮,局勢長期動盪不安。到了順治八年,由於連年征戰,軍費浩繁,朝廷財源枯竭,幾乎到了崩潰的邊沿。而剛剛親政的福臨,也和勳臣貴族們一樣,以為憑藉剽悍善戰、淩厲無前的八旗勁旅,定能打平天下,所以繼續推行武力征服的高壓政策。順治九年,桂林失陷,定南王孔有德敗亡;定遠大將軍、敬謹親王尼堪奉命征討湘黔,又全軍覆沒。這喪師失地、兩蹶名王的慘敗,震動了朝野,也震動了十四歲的福臨。

  經過晝夜焦慮、寢食俱廢的痛苦思索,福臨才真正懂得了這幾年苦讀聖賢之書所獲得的治國之道:應該把歷代英主行之有效的仁政付諸實施,而不是停留在口頭上當幌子。他帶著急於圖治的強烈願望,反復諮詢各種見解。在皇太后的支持下,他終於採納範文程和湯若望的政見,放棄了徒恃軍威的"勤兵黷武",採取了招降弭亂的"文德綏懷",從而完成了他治國平天下的一個大轉折。

  從順治十年五月開始,他發下一系列諭令、敕書、詔告,招撫鄭成功、南明永曆及全國各地的抗清兵馬,言詞誠懇,條件優妥。不過九個月,就見到這樣巨大的成效,福臨怎麼能不欣喜若狂啊!

  湯若望完全理解福臨的心情,欣慰地說:「這是上帝的啟示,他永遠保佑仁德的君主。皇上,你的選擇是你一生最偉大的事件,是一個偉大君主的起步!」福臨臉色微微泛白,眼睛亮得驚人,全身振奮,好象生了翅膀,就要飛起來似的:「我要勉力做一個有為的君主,一個仁德之君,不亞于漢武唐宗、宋祖明祖……瑪法,我能超過世界上所有的君主嗎?所有的都算?」

  「為什麼不能!」湯若望微笑著,快步走去,指著一面書櫥上貼著的那張五顏六色、標滿拉丁字的世界全圖:「看這裡,波旁王朝統治的法蘭西,是個歐洲大國。它的君主路易十四和皇上你同年,也是六歲登基。法蘭西遠沒有中國廣闊,路易十四至今尚未親政。他和他的父親兩代君主,都因為有能幹的首相,使法蘭西日益強盛,如今已在美洲和印度,同萄萄牙、西班牙、荷蘭這些海上強國爭雄了。這兩位首相都是紅衣主教,一位叫黎世留,一位叫馬紮羅尼……」福臨輕輕一笑,道:「他倆也如瑪法這麼博學多才,熟知天象嗎?」湯若望一怔。少年皇帝的敏感使他多少有些狼狽,但他立即笑道:「他們是世代相承的主教,不象若望身為客卿……或許有一天,皇上將與路易十四相遇於海上。我皇上雄才大略,必能……」

  「不 。」福臨認真地一搖頭:「我中華泱泱大國,禮義之邦,從來懷柔遠土,沛恩萬方……瑪法,朕仰法先賢,國運必定長久,天象一定會有表徵,是嗎?……走,我們到你的工作室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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