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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一章

  「喤!——」

  「喤!——」

  五鳳樓上,鐘響陣陣。鐘聲沉重又遼遠,響徹北京古城的每一個角落,莊嚴地宣告:皇帝出巡!

  「啪!啪!啪!」靜鞭山響,這是在靜街。多數住戶早已奉命回避,閉門不出,誰膽敢開窗窺視,定被巡街的捕快問罪。胡同口一道道柵欄都已關上。只有少數來不及躲開的小民,聽到鞭聲便立即匍伏,絕對不能抬頭。

  開道紅棍,黑漆描金,由一對對鑾儀兵高擎著走過。跟著便是由鼓、仗鼓、板、龍頭笛、金、畫角、金鉦、小銅號、大銅號等組成的浩大樂隊,一百五十多位樂師合奏著鐃歌大樂"布爾湖"。小銅號圓潤嘹亮,八管齊奏,以悠揚的旋律歌頌著滿洲先世;大銅號四尺多長,八管同吹,震耳欲聾;四面銅鼓的敲擊聲比樂曲聲傳得更遠,震得地皮簌簌發顫。樂隊之後,三百多紅衣鑾儀校執掌著一百多對鹵簿:傘——黃、紅、白、青、黑、紫等色的龍紋散花卉散方散圓傘;扇——鮮紅、金黃、單龍、雙龍、圓形、方形、鳥翅形;各色幡、幢、麾、節、氅,錦綺輝耀;各種旗纛在風中招展,燦若雲霞;槍、戟、戈、矛、鉞、星、臥瓜、立瓜、吾仗,朱紅的杆,純金的頭,顯示著皇家的富貴和威風。浩浩蕩蕩、絢爛奪目的鑾儀,導引著一頂黃幔軟金簷暖步輿。十六名抬輿騎尉,頭戴豹皮帽,身穿紅緞織小葵花長袍,步伐整齊,又穩又快。緊跟步輿,是一把曲柄繡金黃龍華蓋。兩班舉著豹尾槍、佩著弓箭大刀的御前侍衛分列華蓋兩側,緊緊護衛著禦輿。再後面,是捧著金香爐、金香盒、金唾壺、金盆、金瓶、金交椅、金杌等物的一大批太監。最後,是護軍營的三百名精銳騎兵。輝煌的大隊,在徐緩、莊嚴的樂曲聲中靜靜前進,象一條彩色繽紛的河,向南流動。——這是皇帝排設儀仗中的第三等:騎駕鹵簿,只用于皇帝巡幸皇城以外。

  宣武門北的一條東西走向的大街,總是那麼繁忙熱鬧。因為地處南北城交界,南城的漢人和北城的滿人都愛在這裡交易買賣。今天早早就淨了街,店鋪關門,通衢闃無一人。道路上積雪掃得乾乾淨淨,撒上一層細濕黃沙,免得御駕行經時揚起灰塵。

  一座淡灰色的三圓頂天主教堂巋然聳立,高出四周民房十餘丈,與宣武門南北相峙。正中最高的圓頂上,巨大的十字架高指藍天;正面門額,神光彩飾圍繞著三個大大的拉丁字母:IHS——救世主耶穌的名字。教堂在六年前破土動工,按當時歐洲盛行的纖縟瑰奇式(Barockstil)建築式樣修造。落成的日子,京師的滿漢百姓成群結隊,潮水般湧來,觀看北京古城裡前所未見的建築奇跡。

  浩大而莊嚴的天子儀仗,就停在了教堂門前。古老而富有東方色彩的華美鹵簿、典雅深沉的樂曲,與嶄新的歐式建築、高聳的教堂塔頂,形成了奇特的對比。教堂拱形大門的臺階下,欽天監監正、皇上親自賜號"通玄教師"的德國神甫湯若望,頭戴藍寶石頂戴的朝帽,身著繡孔雀的朝褂,項下一掛青金石的朝珠和一枚金色的十字架一同閃亮,正領著欽天監官員跪接聖駕。

  靜鞭三響,鳴贊官拖長聲音喊道:「興!——"護軍營騎兵們都跳下馬背,端正姿勢站好。

  鳴贊官又喊:「拜!——」

  樂隊鼓樂齊鳴,奏起了《朝天子》。所有這紅通通的一大片人,把街道擠得滿滿的,全都匍伏在地,大氣也不敢出。步輿的黃幔一掀,一個身穿明黃團龍朝袍,頭戴小毛貂皮緞台冠、腳蹬藍緞朝靴的少年,走了出來。

  鳴贊官高呼:「朝!——」

  近千人的嗓音,合成洪大的震天撼地的祝賀:「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在伏地的一片紅藍相間、如同厚厚的地毯似的人叢中,以金黃色衣著為主調的少年從容而立,不但顯得高大軒昂,而且如黃金鑄就的一般閃閃發光。他就是滿洲入關後的第一代天子——順治皇帝福臨。

  呼喊停息,福臨緩緩下輿,莊重地走向教堂大門。他遠遠望見湯若望那部金色的大鬍子,眼睛一亮,唇邊閃過抑制不住的笑容,渾身一緊,眼看就要跑起來。很快,他又皺皺眉頭,熄滅了一臉興奮的光彩,恢復了原有的莊重。

  一位少年天子。

  福臨今年剛滿十六歲,團團的臉,細嫩而白皙的膚色,都還沒有脫去童年的影子。高聳的鼻樑,細長的眼睛,眉尖上聳、眉梢略略下沉的黑眉,卻已畫出愛新覺羅氏直系子孫的特徵。他的眸子非常明亮,光芒閃爍不定,在欣喜或發怒時,黑瞳仁的光澤象火焰一樣熾熱灼人。豐厚紅潤的嘴唇,輪廓清晰,總是濕滋滋的。唇的四周柔毛茸茸,還不能算是鬍鬚。

  他走路輕捷有力,腰部很有彈性,這跟他愛好騎射有很大關係。只是,青春的步態被帝王的威儀壓制著不能舒展,仿佛一道激流被束在狹窄迂折、佈滿巨石的河床中。

  他走近湯若望。

  「不知聖駕降臨,有失遠迎,吾皇恕罪!」湯若望用流利的漢語,說著一整套禮儀上規定的辭句。

  「瑪法,朕不是免你跪拜了嗎?本想不讓你知道,一直走到你住處的。」湯若望起立,碧藍的眼睛滿含慈和的微笑:「皇上的八百扈駕足以動地搖山,若望雖老朽,也不會不知覺啊!」福臨一笑,搶先登上臺階。湯若望連忙隨後相陪。御前侍衛、太監、三百多名鹵簿鑾儀校,仿佛一條長長的、越來越寬的楔形尾巴,緊緊貼在福臨身後,跟進了大門,護軍營兵馬則在大門外守護。

  皇帝親臨民宅,非常稀罕。福臨親政以來,只到鄭親王濟爾哈朗府中去過一次。濟爾哈朗是叔輩,又是太宗皇帝遺命的輔政王。而福臨拜訪湯若望,已是第五次了。

  大門內有一片寬闊的空場,鋪著整齊的石板,正可以放置那條金碧輝煌、五色繽紛的大尾巴。福臨停步,向隨從們平靜而莊重地下令:「你們都留下,不必隨行。」

  「喳!喳!」那些跑得滿頭大汗的御前侍衛們,雖說都是貴胄子弟,年齡也大得多,卻都一字兒跪下,恭敬領命。

  一個身段細巧、面龐俊俏的紅衣太監搶前一步跪倒:「啟稟萬歲爺,奴才們跟去侍候。]福臨一擺手,頭都不回地大步穿過空場,走進辟有三座門的白色大理石凱旋坊。只有湯若望跟著他去了。

  大清皇帝怎麼會有一個日爾曼族的外國瑪法呢?

  事情要追溯到福臨親政那年。三月裡,福臨率領幾乎全部親貴朝臣到口外行獵,僅鄭親王、巽親王奉皇太后命留守京師。

  一天,湯若望住處忽然來了三位滿洲婦人,聲稱是鄭王府眷屬,因郡主患了重病,福晉不相信太醫,想請博學知天象的湯若望醫治。湯若望細心詢問了郡主的症狀,斷定不過是春季最常見的感冒。他把一面十字架聖牌交給來人說:「請郡主將這聖物掛在胸前,四天之內便可痊癒 。」五天之後,三位婦女又來了,拿三百兩銀子和五片金線織錦酬謝湯若望,並尊他為神仙。因為郡主果然在四天內康復了。又過了五天,她們再來送錢。湯若望起了疑心,不肯接受。她們就大方地把這筆錢捐給了教會。

  不久,一位蒙古婦人拜訪湯若望,捐給他一筆更大的款子。湯若望說他從不接受來歷不明的捐贈,這才迫使她吐露了真情:她的女主人,便是當今皇上的母親莊太后。那位患病的郡主,是即將立為皇后的蒙古格格,也是皇太后的親侄女。她又說,皇太后感激湯若望,今後要象對父親一樣禮敬他,願時時聽從他的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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