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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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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湯若望略一遲疑,低了頭:「聖母壇上的聖像新近換了一幅,皇上不想去看一看?」福臨看著湯若望,眼睛裡閃動著狡黠和好奇:「先去工作室,後上聖堂。我還沒有進過你的工作室哩。」湯若望歎了口氣,說:「好吧!「工作室門上的鎖"哢嗒"一聲打開了,福臨迫不及待地等湯若望推開房門,不料一股嗆人的煙味隨著煙霧迎面撲來,他厭惡地擺手揮開,定睛一看,兩個滿洲官員各自拿著一杆五尺煙鍋,木雕泥塑一般嚇呆在那兒。半晌,那兩人才回過神,」撲通"一聲跪倒在地,連連叩頭,慌得連一句囫圇話都說不清楚了。 福臨認識他們,都是欽天監官員、顯赫的貴族:一個是內大臣蘇克薩哈的堂弟,一個是議政大臣杜爾瑪的侄子。福臨的笑容一點都沒有了,問:「怎麼回事?「好不容易,蘇克薩哈的堂弟回話了:「奴才請皇上……聖安!湯……湯若望把我們……叫來,說是要革我們的差使…… 奴才給皇上當差,他,他憑什麼敢革我們的差使!」福臨轉向湯若望,以為他一定有幾分驚慌,不想卻看到一臉堅決得近於執拗的表情。他不無驚訝地問:「瑪法,確實如此?」 「是的 。」湯若望昂起白髮蒼蒼的頭,斷然回答:「他們不稱職!不學無術,傲慢無禮,肆無忌憚地破壞欽天監的正當工作。我不能容忍!打算先通知他們不要再進欽天監,再向皇上奏請。因為皇上突然駕到,只好把他們暫留工作室 。」福臨哈哈大笑,揮手令兩名貴族退下,然後才勉強止笑,說:「你……不怕我怪罪你?」湯若望看定福臨的眼睛,恢復了他特有的慈愛和親切,說:「你不會袒護不學無術的人。羽毛相同的鳥才飛集在一處啊!」福臨點頭歎道:「我明白了,你為什麼寧肯要水鴨子一樣的漢人入教,而不願接受滿洲人。」湯若望笑著搖搖頭:「不,上帝指示我,我們的鴨子都是鴻鵠。」 「哦?滿洲人就不是鴻鵠?」 「不是。他們是鷙鷹,是嗜血的猛禽。」 「你說什麼?」福臨倏然變色,黑眉擰起,一臉威嚴。 湯若望直率地回答說:「成年的滿洲人,由於長期的劫掠和其他惡習,加入基督教還不到成熟地步。」 「漢人就成熟?」福臨聲調都變了,高得刺耳。 「漢人的文化、道德,確實優於滿人。」 福臨的臉霎時漲得血紅,嘴唇縮得看不見了,鼻翼急促地翕動,眼睛忽大忽小,目光陰沉得可怕,一場盛怒就要爆發:「你,你膽敢如此護漢排滿!」湯若望照直看著福臨冒火的眼睛,面不改色:「皇上,尊貴的太宗太祖皇帝,就曾向漢人學了許多東西,大到官制,小到犁鏵。如今你的一百個臣民裡漢人占九十九,你怎能不瞭解他們?那些成年滿洲人的嗜殺惡習,正要靠皇上你的仁德去感化改正,使他們最終免墮地獄……」這雙忠誠的藍眼睛和這無可辯駁的道理,平息了少年皇帝的怒火。事實上,他不正在拚命地學漢文、讀史書嗎?他不是越來越傾慕這古老燦爛的文化嗎?不過,他不能這樣認輸。他立刻找到了挽回面子的途徑,以征服者的驕傲,批評那個亡國的末代皇帝:「瑪法,你那麼推獎漢人,看看那可憐的崇禎吧,不就因為忌刻、貪婪、暴戾,失了天下,自縊煤山嗎?」湯若望不以為然。他在明朝的欽天監任過職,很知道明朝是被李自成摧垮的,滿洲不過從李自成手中奪來了現成天下。有首民謠流傳極廣:「朱家麥面李家磨,做得一個大饃饃,送給隔壁趙大哥 。」①如今這趙大哥家的小主子,卻擺出這麼一副虛驕態度,不是很可笑嗎?於是,他答道:「崇禎皇帝的知識、道德和對百姓的愛護,都是很優異的,只是因為過分自信、固執……」 「瑪法,你說他愛護百姓?」福臨急躁地打斷湯若望:「萬曆末年合九邊餉銀,每歲不過二百八十萬;到了他崇禎,加派遼餉九百萬、剿餉三百三十萬、練餉七百三十萬,自古以來,哪有正賦之外,每年又搜刮二千萬兩銀子的?民何以堪! 所以我朝立都,第一件大事就是罷三餉以解民困,全國賦稅按萬曆初年數額徵收。瑪法你說,誰愛護百姓?」湯若望笑了:「這是本朝第一大仁政。老臣認輸!「福臨的好勝心得到滿足,自然恢復了情緒的活躍。工作室裡到處是工作臺、工具、儀器和計算桌,這引起了福臨的極大興趣。他在屋裡到處走動,摸摸這個,看看那個:「瑪法,這高高的跪凳,是你作禱告用的嗎?日課祈禱要費許多時間吧?……這台起重機械的模型,是不是蓋教堂時用的那種?…… 這些器皿是合藥用的吧?你進給太后治病的藥也是在這兒做的?照書本上做嗎?哪本書裡寫著?這本?還是這本?唉,都是你們歐洲文字……」起初湯若望還一一回答,後來只是微笑著應付。這個世界上最大國家的權威無限的君王,和一切十六歲的少年心性沒有兩樣,好奇,好動,幾乎所有的角落他都一一搜尋到了。 在天文儀器面前,福臨變得嚴肅了。湯若望熟練地介紹:這是黃道經緯儀,那是赤道經緯儀,這邊兩座是地平經儀和地平緯儀,那邊兩座是紀限儀和天體儀。他還簡要地說明了儀器的使用方法。 福臨指指桌面,那兒一摞摞紙上寫滿算草算式,鵝毛管筆扔在旁邊,凹形的金屬墨水容器中墨汁已經用幹。他問:「這些,就是你的天算?你正在演算什麼?」「今年五月,有一次太白金星晝現。此外,九月裡將有一次月食 。」福臨聰慧的眼睛裡忽然閃過一道強烈的光芒,他凝視著湯若望的藍眼睛,說:「瑪法,如果天上星宿的軌道可以預先測算,那就是說,它們的軌道必定如此,不可變更。那麼,由星宿預示的災禍也就不可變更了。上帝有什麼辦法克服這不可變更的災禍呢?而且這同樣的星象,難道對我和對朱由榔、對鄭成功都是一樣的示警嗎?」博學的湯若望一下子被問住了。但他不慌不忙地來了個緩衝:「皇上,我們到教堂裡去,可以講得更明白。」湯若望虔誠地信仰上帝。作為一個傳教士,如果能使一位中國皇帝成為信徒,把天主教引到東方,拯救世界上最大國家的億萬靈魂,那將是他對天主的最大貢獻,也是他一生事業的最大成功。但他看到,福臨的天性中固然有仁厚寬宏的一面,不過性情熱烈急躁,一件小事就足以激起他的暴怒,毀掉勸諫者的一切希望。所以他汲取先行者利瑪竇的經驗,努力以天然宗教和一般道德為基礎,結合中國的儒學和佛教,將基督教義融匯其中,把少年人的目光引向靈魂的解救,引向天主,最後,水到渠成,皇帝將不知不覺地被引導入教。 福臨對湯若望,除了少年人的好奇和真心的尊重之外,還另有一番心事。目前全國各處抗清兵馬中,對他心理上威脅最大的,是奉明朝正朔的永曆帝朱由榔,而朱由榔本人和他的皇太后、皇后及太子,還有隨侍太監和相當部分的大臣,都是基督教徒。湯若望在教會中地位很高,影響很大,禮敬湯若望,是招降朱由榔的一個重要姿態。如果湯若望能通過教會直接勸諭朱由榔就好了。但他貴為天子,怎好開口求人?萬一人家以不介入政事為辭拒絕了,他怎麼下臺? 大教堂又廣又深,堂頂如同高高的穹廬,上面用絢麗的色彩繪滿了天堂和大神天使。從天窗投進一束束巨大的、長長的光柱,光柱交匯著,形成莊嚴、宏偉而又神秘的氣氛,它照亮了牆壁上精美的浮雕,也照亮了五座高大而美麗的祭壇。 地面鋪著地毯,走上去毫無聲息。湯若望陪同福臨來到正中大祭壇下。祭壇修飾得金碧輝煌,無數燭光和鮮花供奉著救世主大聖像。耶穌身披長袍,頭頂圓光,一手托地球,一手伸出降福。小天使和信徒們環繞著他,虔誠地向他祈福祝禱。 「讚美天主吧!」湯若望的聲音熱情而虔誠,」不論自然律則多麼鐵定不變,全能全知的上帝,總能根據他的意志安排自然律則的效果,以便向人類,尤其是向君王們默示訓誡。因此,君主帝王們應該奉祀上帝,崇敬上帝。尤其是你,皇上。「在小小的工作室裡引起福臨疑惑的道理,在這崇高的聖堂裡被賦予神聖的意義,變得令人信服了。但那最後幾個字使他忍不住問:「為什麼尤其是我呢?」 「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大的帝王,又自命為天子。你統治著世界最大的民族,天主因此也特別眷顧你。」 「只要我改正我的過錯,就能轉移天災天禍了嗎?」 「是的。歐洲有一句諺語:哲人統治天上的星宿。」 「教導我吧,瑪法,我怎樣避免過失 。」湯若望象一位循循善誘的老師,撫著胸前那部濃密的大鬍子,向皇帝進勸:遵守帝王的責任和義務,厚愛百姓和官吏;專一信奉天主,不信任何假神假鬼;牢記孔聖人"己所不欲,勿施於人"的準則;嚴格以天主制定的"十誡"律己……福臨靜靜地聽著,很有幾分虔誠。後來,他咬咬嘴唇,問:「上帝的律則,帝王也要和臣民一樣遵行?」 「是的,皇帝比其他人更要遵守,因為他是榜樣 。」沉默片刻,福臨把眼光投向巨大的堂柱,仿佛在專心研究那些長了翅膀的光身子小天使為什麼總在微笑。半晌,他突然問:「瑪法,為什麼天主教禁止男人多娶妻妾?」湯若望裝作沒看見他閃爍不定的目光,從容答道:「這可以使兒童得到良好教育,也可使家庭和睦。這是上天的真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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