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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六章 撕肝裂膽 懷石投江

  公元前278年夏曆的五月初四日夜,這是個非同尋常的夜晚,在這個夜晚裡,一顆巨星正經歷著隕落前的熬煎與磨難。

  天陰地晦,星月無光,漆黑的天空正沉沉地壓了下來,欲與昏睡的大地相合。天氣悶熱,空氣潮濕,抓一把濕漉漉的,人畜無不渾身熱汗百流,張著大嘴喘息。這陰晦,這黑暗,這悶熱,預示著一場震撼人心的暴風雨就要來臨!……

  人終有一死,死並不可怕,令人悚懼的是死前那痛苦的折磨——災難的折磨,疾病的折磨,刑罰的折磨,境況和遭遇的折磨,……在這個人們永遠也不會忘記的夜晚裡,屈原正經受著精神和感情上撕肝裂膽的折磨。

  自郢都陷落後,在短暫的三兩個月的時間裡,屈原一氣呵成了《哀郢》、《懷沙》、《天問》三首光輝詩篇,但他終覺意未盡,情未了,志未明,話未完,於是抓緊這辭世前的最後一個夜晚,又趕寫了《惜往日》,這是他的絕命辭。

  「惜」是愛惜、痛惜之義。以首句的三個字名篇,乃全詩之主腦。首句「惜往日之曾信兮」,是愛惜。中間「惜壅君之不識」,是痛惜。

  在這首《惜往日》中,屈原要突出表現自己崇高的愛國主義精神及法治思想。他痛惜自己的理想和主張受到讒人的破壞而不能實現,說明自己不得不死的苦衷,並希望以自己的死來喚起廣大人民的愛國意識。他對於低能無識的頃襄王沒有半點指望,他不願眼睜睜看著祖國滅亡後才去死,故而赴死之心早決。

  「惜往日之曾信兮,受命詔以昭時(回憶過去我曾深受信任,領受詔命而使時世清明)。」詩人追憶往日曾經得到楚懷王的信任,授其左徒官職,讓其整飭朝綱,昭明國事,以振興楚國時,便有蜜溶于口浸於心之感,怎不愛惜!「奉先功以照下兮,明法度之嫌疑(遵奉先王功業普照後世,使得法度明確,人們不至於誤解)。」詩人自謂盡職盡責,凡內政外交之大事,必審慎縝密,不敢苟且;修明法度,必嚴格遵奉先王遺訓,條斟句琢,明確無誤,不存疑義,以昭示眾庶。距屈原前七十餘年,楚悼王曾任用吳起變法,其內容是「明法審令,捐不急之官,廢公族疏遠者,以撫養戰鬥,要在強兵……」①

  ①引自《史記·吳起列傳》。

  可以認為詩人的「奉先功」當指上述楚悼王啟用吳起變法的祖制,所造為之《憲令》中侵犯了公族的權益,因而才遭到了詆毀而被靳尚之流進讒。屈原所倡導的變法改革取得了顯著的政績,呈現著「國富強而法立兮,屬貞臣(屈原自謂)而日娭」的興盛局面。當時楚懷王委任得人,屈原為政竭忠盡智,即使稍有失誤,懷王亦不予苛求,君臣各得其樂。然而好景不長,「心純龐而不泄兮,遭讒人而嫉之。君含怒而待臣兮,不清澈其然否(我的心純樸忠厚態度嚴謹,卻遭到讒佞小人的嫉恨。君王聽信讒言含怒待我,也不弄清事情是假是真)。」這幾句,詩人清楚地交代了自己遭讒蒙冤見疏的原因,將冤情寓於事實和事理的陳述之中,詞語淺顯,然是非分明,悲憤之情灼然自現。詩人遭受的打擊迫害接踵而至,被罷官,撤職,流浪漢北,放逐江南,故再次直指讒佞人壅君之罪:「蔽晦君之聰明兮,虛惑誤又以欺(讒人們矇騙了君王的視聽,他們無中生有以假亂真)。」屈原在懷王時期,上官大夫曾進讒言,因而見疏,這是第二次,所以說「又以欺」。

  屈原被放於江南之野,尚圖返國以竭忠盡智,然而讒言日篤,終不見納,於是詩人悲憤地喊道:「弗參驗以考實兮,遠遷臣而弗思。信讒諛之溷濁兮,盛氣志而過之(君王對此也不考察核實,將我遠遠放逐不念舊情。他聽信污濁醜惡的讒言,盛氣淩人地把罪加於我身)。」詩人將矛頭直指頃襄王,指斥他對靳尚之徒以往虛飾的罪狀不作檢驗考實,錯誤地將自己放逐,之後又不作反思;對其現在散佈的種種流言蜚語輕信不疑。這裡詩人不僅指斥讒人壅君之罪,還重言頃襄王愚昧昏庸。

  面對楚國的黑暗現實,詩人進一步質問:「貞臣」而「被離謗」,「無辜」而「見尤(被責罰)」,「誠信(真誠可信)」者需要躲避提防,這種忠佞倒置,是非不明的溷濁局面,其責任應該由誰承當?詩人的回答是清醒的:「君無度而弗察兮,使芳草為藪幽(君王沒有標準,也不明察,竟讓雜草把香草埋沒了)」。「獨障壅而蔽隱兮,使貞臣而無由(只要君王還受讒人蒙蔽,他想任用忠臣已不可能)」。君王胸無準則尺寸,於冤不作省驗核實,障壅蔽塞,情不上達,故而使貞臣遭讒被黜,欲諫不得,報國無由,又哪能舒展情感拔出誠信呢?詩人對己身死名滅不足惜,只痛惜讒人壅君之罪不能大白於天下。

  以上幾章,詩人沉痛陳述其遭讒被黜及沉淵的緣由,其用意不在昭雪己冤,而在痛惜懷、襄兩君不能明察佞臣壅君之罪。

  「聞百里之為虜兮,伊尹烹於庖廚。呂望屠於朝歌兮,甯戚歌而飯牛。不逢湯武與桓繆兮,世孰雲而知之!吳信讒而弗味兮,子胥死而後憂。介子忠而立枯兮,文公悟而追求。封介山而為之禁兮,報大德之優遊。思久故之親身兮,因縞素而哭之(聽說百里奚曾當過俘虜,伊尹善於烹調做過司廚;呂望曾在朝歌做過屠夫,甯戚夜間喂牛唱歌訴苦。不遇商湯、周武、齊桓、秦穆,世上誰能瞭解他們的才能。吳王聽信讒言不辯是非,伍子胥死後才知憂患安危。忠貞的介子推被焚山之火燒死,晉文公覺悟時難以追悔。綿山改為介山禁止打柴,為報大德晉文公對他優待。思念多年來親近的部下,因而穿著喪服去哭祭他)。」

  詩人步彭咸之志向已決,面對楚國的現實憂心如焚,故而顛倒重複,不厭其煩地引用史實,希冀昏君知人善用,舉賢任能。百里奚、伊尹、呂望、甯戚等均出身卑賤,然湯、武、桓、穆不因其卑賤而忽視其才能,舉而用之,終成霸業。詩人以史實苦諫頃襄王即便不能象湯、武、桓、穆那樣賢德明智,也要學晉文公知錯必改,尚不失為仁義之君。至於夫差,應引以為戒。詩人對楚國之忠,對君王用心之苦,由此可見。

  承上所述,詩人認為歷史上的或忠信者死於節烈,或奸佞者重用不疑,這種情況之所以存在,皆因君王「弗參驗以考實」,情不上達,賞不應賞,罰不當罰。這種香臭不分,好壞混雜,誰能將其申辯明白而給予區別呢?

  「何芳草之早夭兮,微霜降而下戒(為何香草總是過早地凋零,變法改革剛剛開始,黑暗勢力就敏感到氣候的寒冷)。」詩人言其在懷王時期所取得的政績及理想很快遭到了摧折和失敗,只是遣詞的感情色彩不同,陳述的角度不同。前一句詩人以惋惜愛憐的語氣,言己之失敗;後一句是指變法改革剛剛開始,黑暗勢力就敏感到氣候的寒冷,虛飾罪狀進行詆毀,於是懷王降敕令,變法改革遂遭失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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