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屈子傳 | 上頁 下頁
一一六


  暮秋一日,屈原登玉笥山閒遊,來到一處山谷盆地,遍是蘭、蕙,雖曆霜而不衰,芳香撲鼻,沁人心脾。屈原為其所誘,徜徉不肯離去。突然,刮起了一陣旋風,風之初起,似旋轉著的漣漪波紋,若少女翩翩舞動著的裙幅,倒也頗具情趣。繼而狂飆震盪,芳草為之摧折,枯枝敗葉全被旋上了高空,漫天飄舞。觸景生情,悲從中來,屈原欲以蘭、蕙自比,將位在君側的讒佞之臣比作回風——回風者,旋風也,寫一首《悲回風》的抒情詩,即因讒佞小人亡國誤君,為國為君而悲悼之。

  內容、主題確定之後,詩人便開始了艱苦的醞釀與構思。幾經斟酌和推敲,他確定通篇都是抒情,除人物外,沒有什麼事實的敘述。感情的基調是哀傷、惶惑、幽怨、孤獨、彷徨與憧憬。詩人在長期的竄逐生活中,身處荒僻的邊遠之地,而存君興國之情從未淡漠。他憂心日薄西山之國運,疾首壅君不明、讒人弄權之時弊,對陰陽易位、是非顛倒的現實感到迷惘和沉痛。他自知大限將近,但在遲暮萎絕之際,仍抱守孤高之志,不肯與世浮沉。他在恍惚迷離中設想著煢獨無依的靈魂如何同游天地四方,又景慕先賢之崇高美德,並時刻以之勵志而自勉。由於全詩表達的是一種抽象的激情,因此在寫法上也想跟以往其他作品有所區別,主要採用回環往復的寫法,正如後世有人評論的那樣:「其文如層華迭葉而不可厭,省其衷則叮嚀繁絮而恫有餘悲矣①。」

  ①《楚辭疏·讀楚辭語》。

  構思既定,屈原陳簡牘而揮毫。他由旋風搖盪纖弱的蕙草而生悲情:「心怨結而內傷(我悲哀鬱結內心憂傷)」。外傷好治,內傷難合。長期隱痛,淤結於心的內傷,其誘發在於蕙,其根源在於冤。不言而喻,詩人由眼前的景物聯想到自身的遭遇:忠而被讒,信而見疑,長期放逐,報國無由,故而迸發出難以言狀的哀怨和憂傷。「物有微而隕性兮,聲有隱而先倡(物雖微小可以捐害生命,聲雖細弱卻是最先傳揚)。」回風有聲無形,起始甚微,然它終使花草凋零;讒言起始雖隱,然它虛惑君心,猖狂妄行,二者均有行跡可尋。詩人含蓄地指斥懷王掉以輕心,缺少應有的警覺,養癰遺患,以致發展到現在的讒妒人以自代的地步。詩人見讒人倡君為惡,則思念古聖先賢,欲與之齊志同節,心中念念不忘:「夫何彭鹹之造思兮,暨志介而不忘(為何我總思念著彭鹹,他的志氣節操難以遺忘)。」

  屈原詩心執著,剛想到步彭鹹之志,卻又追憶其禍始:「萬變其情豈可蓋兮,孰虛偽之可長(感情變化無常豈能掩蓋,哪有虛情假意可以久長)!」靳尚之徒巧言令色,虛飾讒言,然其包藏的禍心是無法掩蓋的,他們何以能夠長期作祟呢!這裡屈原隱約指出,倘若君王明察早就看出其虛偽作態,防患於未然;君不明,昏聵蔽壅,才遺患於今日。

  詩人具體指出了讒佞人的猖狂用事,他們或朋比為奸,同惡共濟;或喬裝打扮,耀武揚威,致使忠貞之臣,或屈服於邪惡勢力而失其志節,或藏居幽深處,隱其光采:「鳥獸鳴以號群兮,草苴比而不芳。魚葺鱗以自別兮,蛟龍隱其文章(鳥獸鳴叫為呼求群集,香草與枯草雜于一處失去芬芳。群魚彼此炫耀層層鱗甲,蛟龍卻把美麗的龍鱗隱藏)。」於是詩人從中引出結論:「故荼薺不同畝兮,蘭芷幽而獨芳(苦菜甜菜分畝種植,蘭芷身居僻處散發著幽香)。」

  忠佞冰炭難容,豈能同朝共濟,忠貞之臣只有遠避朝廷,獨處幽境,才能保持其高尚的志節。這是寫實,又是自慰。「惟佳人之永都兮,更統世而自貺。眇遠志之所及兮,憐浮雲之相羊。介眇志之所惑兮,竊賦詩之所明(只有聖人才會永放光彩,怡然自得經歷千秋萬代。細看我欲實現的大志,可憐得猶如藍天浮雲一般。我微小的心志難以理解,我只好寫出詩章來表白)。」詩人自詡出身尊貴,德志高遠,曆先世之垂統,即便行吟江畔亦不失中正之行,故以佳人自喻,詩人自謂其德志可與藍天比,能與白雲相逐,孤高而難合於世,特賦詩將其陳述清楚。

  以上幾章,詩人因「回風搖蕙」而觸動了憂傷,於是追憶了禍始,分析了禍根,表明其賦詩是為言志。

  詩人思前想後,自覺身前的一切已付諸東流,剩下的只有「惟佳人之獨懷兮,折芳椒以自處(我只懷念那古代的聖賢,摘取杜若申椒自己安排)。」追慕古代的賢哲,加強自身的修養,保持身後的芬芳。但是,屈原畢竟是一位偉大的愛國主義詩人和改革家,其理想、抱負雖與日爭光可也。此刻他萬念俱滅,痛定思痛,內心的悲憤、憂慮不能自已。「曾歔欷之嗟嗟兮,獨隱伏而思慮。涕泣交而淒淒兮,思不眠以至曙。終長夜之曼曼兮,掩此哀而不去(我一次又一次長長歎息,獨處荒僻而引起萬千思量。我傷心的淚水不斷流淌,一夜想來想去直到天亮。這黑夜啊是多麼漫長,很難壓抑心中的悲傷)。」這六句,詩人極寫從夜晚到天亮總是抑制不住哀怨悲傷:抽泣、嗟歎、隱思、淒苦,涕淚交流,輾轉反側,長夜不眠,想節哀而不能。

  天亮了,外面走走,聊以自持,然秋色蕭殺,滿目淒涼,於是「氣於邑而不可止。」極度悲傷,滿腔酸楚,氣急促而堵塞,以至哽咽窒息而不可終止。「乣思心以為纕兮,編愁苦以為膺(我把無數憂慮搓成佩帶,我把無限愁苦編成背囊)。」古人將束于腰間的用以懸掛飾物的帶子稱為「纕」,將勒於胸部的服飾稱作「膺」。在這裡,詩人將「思心」和「愁苦」作為修辭格的本體,把「纕」與「膺」為喻體,巧妙地捕捉住本體跟喻體之間的共同特徵,加以引申,構成了極其貼切的比喻關係,使詩句情景互生,含蘊深邃。詩人言其思心、愁苦之繁多、之細膩、之修長,可以編佩帶,織胸衣;言其思心愁苦鬱結於胸腹之間,引起氣悶、梗塞,如束纕於腰腹,勒膺於胸際那樣難以忍受,難以解脫。這樣以來,化抽象為具體,鮮明形象。

  詩人的思心、愁苦如此沉重而不能自持,故「折若木以蔽光兮,隨飄風之所仍(折下若木枝條遮住陽光,任從狂風把我吹到何方)。」折若木遮住目光,視而不見;任飄風之吹送,吹到哪裡算哪裡,也是聊以自持的好方法。然而事與願違:「存仿佛而不見兮,心湧躍其若湯(周圍的一切好像看不見,我的心像沸水一樣跳蕩)。」周圍的事物似乎看不見了,可思潮的翻滾卻激烈得猶如沸湯。這誠如後世有詩人所雲:「抽刀斷水水更流,舉杯消愁愁更愁。」詩人憂傷太深太久,冤結太實太厚,想排遣也沒有法子,只好強按佩衽,悵悵然,惘惘然繼續前行。

  歲將盡,命將終,蘋蘅枯離,芬芳清竭,而詩人的思心卻不可改變,寧可投江以結束此哀:「撫佩衽以案志兮,超惘惘而遂行。歲忽忽其若頹兮,時亦冉冉其將至。蘋蘅槁而節離兮,芳已歇而不比。憐思心之不可懲兮,證此言之不可聊。寧溘死而流亡兮,不忍為此之常愁(撫摸玉佩衣襟壓抑激情,心中渺渺茫茫走向前方。這一年很快就要過去了,我的一生漸漸就要結束了。香草枯萎了,枝葉飄零了,花朵凋謝了,香氣散盡了。可憐我的癡心不可改變,證明這些話是多餘之言。寧可忽然死去魂魄離散,不忍為這些事常此憂慮)。」

  詩人在前幾章往復詠喟思心、愁苦如此這般的沉重而不能自持,但又始終沒有明言其所思者、所愁者為何事,引而不發,至此才喟然道出:「孤子吟而抆淚兮,放子出而不還(我象孤兒呻吟擦著眼淚,又象棄子一樣無家可歸)。」這兩句詩很重要,它既表明詩人思心、愁苦鬱結的原因,是前面幾章詩文的概括,又為下面的「登石巒」、「上高岩」、「馮昆侖」等情節作鋪墊,是全篇的詩眼。詩人無辜遭讒見逐,長期行吟江畔而不能還,「孰能思而不隱兮(誰能憂愁焦慮而不痛苦)。」這種事放在誰的身上,誰都會隱隱作痛。詩人正是為了「不忍為此之常愁」,才一次次地想到步彭鹹而死。

  以上幾章,詩人極寫放逐途中的悲憤憂傷及其產生的根源。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