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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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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躬身將這些負罪者一一扶起,強漢們解去面紗,與三閭大夫促膝交談,談朝綱不正,談辰陽百姓的疾苦,談人民的怨憤與希望,直談至東方破曉,方才戀戀不捨地離去。 原來這都是些善良的農民和漁夫,為生活所迫,才聚而打家劫舍。日前聽說將有當朝高官來辰陽一遊,料想必帶許多金銀財寶,便欲劫而分之,不料竟是三閭大夫放逐來此。 像一張勁弓,從辰陽到漵浦,水路行的是弓背,陸路走的是弓弦,距離相差懸殊。將近漵浦,沅江在盧峰山中穿行。牛鼻灘之險使屈原一行談虎色變,因而決定舍舟乘車,陸路而前。 盧峰山之險不亞於斷魂崖,但這回不是攀山渡崖,而是在深山巨穀中穿行。谷中密林參天,寒氣襲人。羊腸路循山形水勢蜿蜒,人在密林中穿行,猶處冰窟地窖般寒冷。澗水洶湧奔騰,其聲若雷,震耳欲聾。雲在翻滾,霧在彌漫,風在怒吼,行進中的人們乘雲駕霧,飄飄悠悠,忽隱忽現,神仙一般。因為這穀澗寬不過數十丈,兩岸壁立高聳,直插雲天,所以光線暗,能見度差,白晝行路,如在洞穴中摸索,速度慢得可憐。只有當一陣狂風吹來,雲消霧散,方可仰見藍天一線,故此穀名喚「一線天」,非正晌午時,難見曦日。谷中多歧,常令人徘徊躊躇,迷惘不知所如。 夜的帷幕降落了下來,這裡無月光,無星斗,幽暗陰深,一片漆黑,人相對而立,只聞其聲,不見其人,大家仿佛盛斂在一口大棺材裡。艱難跋涉了一天的人們,不顧轟鳴的水聲,不懼陣陣虎嘯、猿啼、狼嚎,枯草當床,雲霧為被,倒頭便睡,睡的是那麼舒適,那麼香甜,那麼自在,鼾聲蓋過了濤聲——澗濤與林濤。只有屈原難以成眠,他想得很多、很遠,想到了自己的生辰,想到了父親所賜之嘉名,想到了歡樂的童年,想到了宦海風波,想到了與自己息息相關的每一個人。他在總結,他在反思,他設想著未來的路與行程。他似乎對以往的某些觀點、認識、行徑和作為有所懷疑,有所悔悟,有了新的理解與見地。不知輾轉了多久,他總算是入睡了,但夜已將盡。 天明繼續趕路,時近中午,穀暗如夜,狂風肆虐,大雨滂沱。在這風狂雨暴之際,枯枝敗葉在穀中飄飛,隆隆雷聲在穀內滾動,千溝萬壑之水匯于穀中,山洪若猛虎下山,似萬馬奔騰。突然,一道耀眼的閃電在穀中蜿蜒,一聲山崩地裂般的驚雷在穀內炸響。就是這一聲欲毀滅世間萬物的炸響,劈下了懸崖上的一塊巨石,正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屈原一行隆隆滾來…… 第三一章 文曲避邪 皓月照路 從辰陽至漵浦,屈原一行走的是陸路,長時間在盧峰山的巨穀中穿行。一日中午,狂風肆虐,暴雨傾盆,耀眼的閃電和炸響的驚雷劈下了懸崖上的一塊巨石,以雷霆萬鈞之勢向山谷中隆隆滾來,不偏不倚地落在屈原一行的身後。這真是名副其實的塌天大禍,倘谷壑中的行人腳步稍慢一點,或者這巨石滾動的角度稍偏分毫,那麼屈原等十數人便要被砸成肉餅,碾成肉醬,這是多麼驚心動魄的一刻呀!…… 既至漵浦,屈原將沿途經歷、見聞和感觸,以飽蘸激情的筆記錄下來,這便是《九章》中的著名詩篇《涉江》。屈原居漵浦二年,公元前288年自漵浦乘船北返至枉渚;次年又從枉渚乘船自西向東過洞庭湖,至汨羅江(又名洞庭東汊)下游,居江南岸的南陽裡(今汨羅市城西北七華里)。 南陽裡境內有一座清涼山,山不高,風景卻別致。這裡林豐竹茂,古木參天,是蓊鬱墨綠的世界,勃勃生機的天地,遠遠望去,頗似一隻蒼翠泛光的蘑菇,一個荷葉包著的饅頭,一股升騰著的綠色蒸汽。深入其間,那橫七豎八的枝幹和密密麻麻的樹葉,把個小小的山包遮蓋得嚴嚴實實,只有中午太陽當頂的個把時辰,才有星星點點的陽光從密林繁枝的罅隙篩于林間那長滿青苔的地面上。密林之中,除了麻雀、斑鳩、烏鴉一類鳥雀,便是成群結隊的猿與猴在樹枝上蹦來跳去,摘采野果,尋覓食物,因此這裡堪稱是猴的樂園,猿的王國。 清涼山的北坡有一座古廟,不知建於何年何月,山門上「南陽廟」三個朱紅大字早已暗淡失色,但鮮豔的琉璃瓦頂卻依然閃耀著誘人的光彩。廟不大,建築工藝卻異常考究,飛簷斗拱,淩空欲飛。因為它翹然屹立於峰頂之上,且朱頂璀璨,顯得特別惹眼,堪稱是萬綠叢中一點紅了。這是一座龍王廟,整個廟內處處皆龍,正中神龕內塑著一尊人面龍身、怪異無比的神像,屋樑雕龍,四壁畫龍,連緣頭檁棱上的圖案都是穿雲騰霧的飛龍。 龍治水,它主宰著汨羅江這一帶流域的命運,為了祈求龍王賜福一方百姓,確保年年風調雨順,這南陽廟的煙火極盛,一年四季進香者絡繹不絕。到了夜間,廟裡的長明燈通宵不息,夜行者老遠就能看到南陽廟的燈光,頗似孤島上的指航燈塔。每年的二月初二日龍抬頭之日為廟會,唱戲三天。在這三天裡,周圍數十裡村莊一律停止農事,男女老幼一齊湧向廟會,或買或賣,或聽戲散心,或進香還願,或親朋相會,或男歌女唱,談情說愛,熱鬧非常。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年,幾個守廟的老頭每到半夜時分,就聽見正殿裡好像有人在走動,從那腳步聲判斷,仿佛是女人穿著木底鞋,移步細而碎,落地咯咯噔噔,清脆響亮,嚇得廟祝們全都拉被蒙著頭,大氣不敢哈。第二天清早起來一看,供果、齋飯蕩然無存,有時連神案上的卦也弄得散落一地,亂七八糟。曾有一夜,正殿裡燈燭竟然全被點亮,一片通明。亮如白晝的殿內仿佛有無數人在聚會,他們飲酒行樂,嬉笑打鬧,但具體說了些什麼,唱的是何曲何詞,卻一句也聽不真切。待天明一看,整個殿堂被弄得狼藉不堪,供器、酒具、杯盤、碗筷遍地皆是,龍王爺的頭頂上還扣著一隻椰子瓢,大小便溺滿神台。 又有一夜,未交二更,大殿內便鬧騰了起來,似乎還有鼓樂之聲,吹拉彈唱,好不熱鬧。幾個老廟祝相約一齊起床,壯著膽子,躡手躡腳地直趨燈火輝煌的大殿,攀援附窗窺視,只見龍王神像的前邊端坐著一隻大黑猴,它的面前燃著香燭,擺著供果與祭品,一群大小不等的、毛色不一的猴子正跪在地上大禮參拜,右側有三五個毛猴正在吹打樂器,看樣子仿佛是在給黑猴拜夀。廟祝們無心觀賞這奇特的光景,一個個嚇得心驚肉跳,連夜背著行李鋪蓋逃走了。從此以後,南陽廟「黑猴精作祟」的故事傳得沸沸揚揚,且愈傳愈凶,愈傳愈奇,聞名遐邇。曾幾何時,這南陽廟門庭若市,熙來攘往,如今卻冷冷清清,人跡罕至。不到一年的時光,屋樑簷下築滿了鳥巢,神龕內與每一個殿宇,都有猿、猴、獐、狐狸、兔子等在繁衍生息,每日裡禽獸出入其間,倒也打破了幾分寂靜。 正殿裡的長明燈早熄,晚上無人點燈,一片漆黑,南陽廟再也發揮不了燈塔航標的作用了。每當月亮透宵的夜晚,航行於汨羅江上的漁夫或船家舉目仰望,只能隱隱約約地望見黑魆魆的清涼山巔伏臥著一隻怪獸,熟悉情況的操船者們知曉,這便是南陽廟。又過一年,山下翁家洲一帶瘟疫流行,有的拉痢疾,有的出麻子(生天花),有的患了大肚子病(血吸蟲病),百姓們都說,這是黑猴精作怪的緣故,只盼神仙早日下凡,來降服這些害人的妖孽。 淳於乾偕屈原先隨從一月來到南陽裡,途中與人閒談,獲悉清涼山上有一座空閒的南陽廟,為了不給當地民眾增添麻煩,二人便無聲無息地牽著白馬上山,來南陽廟棲身。他們是太陽落山以後登上山岡,住進南陽廟的,廟裡棲息的禽獸見有人來,紛紛逃竄——世間萬物,不懼人者稀矣,便是那妖魔鬼怪,也怵人三分,避而遠之。當山下忽有人瞥見山上的燈光,奔走相告,一傳十,十傳百,春風野火似的四處蔓延,不到半夜,便盡人皆知。人們紛紛走出家門,聚於街頭巷尾,興奮不已,或歡唱跳躍,載歌載舞;或抬出了供桌,擺出了祭品,焚香燃燭,虔誠地共向熒熒燈火跪拜,直鬧騰得一夜不曾合眼。汨羅江上的各種船隻,見燈光相繼吹起了牛角號,彼此通訊,相互報告,會攏一處,拋錨相聚,燔柴祭酒,共向山上禮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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