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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〇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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屈原及其隨從,在枉渚作短暫逗留。罹牛鼻灘之險,人人筋疲力盡,個個頭昏腦脹,確乎是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三五天后,屈原的體力漸漸恢復,又能堅持著清晨早早起床,到郊外去散步、打拳和練劍了。休看到了這把年紀,他卻依然好奇心極強。為了探索這沼澤荊榛地區的諸多奧秘,他常常不由自主地走得很遠很遠,獨自一人深入到那人跡罕至的危險境地。一日,屈原不知走了多久,行了多遠,忽然來到了一處桃(夾竹桃)紅柳綠的地方。在這茫茫沼澤地帶,水雖多,但卻俱都混濁不堪,或呈土黃色,或呈赭紅色,或呈汙黑色,或漂著枯枝敗葉,或蕩著蘆葉荻花,或浮著小動物的臭屍,唯獨在這裡有一泓清池,池不大,但卻異常規整;水雖深,但卻清澈見底。池塘四周圍以紅桃綠柳,桃柳相間,倒映水中,於漣漪中輕輕搖盪,紅的似霞,綠的如煙,頗具情趣,令人陶醉。 見了這碧綠的清池,屈原忽感口乾舌燥,於是披蘆葦而下,臨清池而掬水飲之。就在他提裳蹲身,掬水欲飲之際,忽然瞥見身邊的蘆葦從中蹲著一隻盆大的三足蛤蟆——蟾。只見它形體大而醜陋,皮膚黑而多疣,蹲在那裡閉目養神,腹肚一鼓一脹的……屈原見狀,顧不得喝水,急忙站起身來,拔腿便逃。腳下無路,遍是泥濘、荊根、榛條和草叢,跑了不到半裡路,便累得腰酸腿疼,上氣不接下氣了。他幾次摔倒,衣服撕破,皮肉劃傷,全然不顧,爬起來繼續逃…… 一隻蟾,屈原何以會如此驚懼呢?他深知此物的厲害,正所謂「三條腿的蟾難尋,四條腿的蛤蟆遍地皆是」。蟾的體內有毒線,能分泌一種毒素曰「蟾酥」或「蟾蜍素」。蟾通常是從雙目向外發射毒素的,它欲獵獲的動物一接觸這種毒素,立即麻醉昏倒,它便輕而易舉地捕而食之。當蟾睜眼瞅物之時,便是放射毒素之際,一隻缽大的蟾,便能瞅下空中的飛燕,一隻盆大的蟾,且相距是這樣逼近,又該如何呢?如此說來,倘屈原逢到蟾的一刹那,蟾不是閉目養神,而是在瞪眼瞅他,他早該一命歸陰了。生死攸關,豈能不逃! 屈原拼命地逃著,跑著,竟嘎然止步,坐在一個枯樹墩上喘息。非是他筋疲力盡,不能再逃;也不是清楚地意識到,那蟾毒素再大,也不至於放射這麼遠的距離,況且那蟾毒亦不會宛轉曲折地追趕,而是跑著跑著想起了一個關於蟾的故事。 世上的千禽萬獸,無不具有靈性,便是那猛虎、巴蛇,為何竟不食屈原一行?它們是不肯傷害那些無辜善良之輩。從這一意義上講,禽獸倒是比人類值得尊重和崇敬。你看那宦海沉浮,有多少人笑裡藏刀,口蜜腹劍,有多少人施權弄術,爾虞我詐,有多少人骨肉相殘,六親不認,有多少人認賊做父,賣國求榮……這些人,何及禽獸之萬一!至少他們不如禽獸坦誠,我就是兇猛,我就是與你不共戴天,為了自身的生存,必須將你吃掉,它們毫無半點虛偽與矯揉造作。 有一位年輕的獵人,一天在山谷中發現一隻雄鷹正在啄食一隻幼蟾,他迫不及待地張弓搭箭,將雄鷹射死,救下了受傷的幼蟾。他將這遍體鱗傷、生命垂危的幼蟾揣在懷裡,帶回他那搭在山窩窩中的茅草棚裡豢養,並不斷給它治傷。待幼蟾的傷癒之後,獵人擇了一個吉日良辰,將它送到一個安全的池塘放生。 寒來暑往二十年,當年的小夥子如今已是近知天命之年了,依然孤淒一人在山中射獵為生,晚間在他那山窩窩中的茅草棚裡過夜。一年冬天,獵人在狩虎過程中被虎咬傷,滾下山崖,摔斷了右腿,當即昏死過去。暴風雪中是一位比獵人小十多歲的中年婦女將他救回家去。這女人雖已三十開外,但卻風韻猶存,很招人喜愛,只是常年緊閉著雙眼,大約幼時患過眼疾,致使雙目失明。在這位好心瞎妹妹的精心照料服侍下,獵人迅速恢復了健康,只是右腿已斷,從此無法再奔波狩獵。瞎妹妹告訴狩獵大哥,她也是孤苦伶仃度日,無以為靠,於是二人結為夫妻,相依為命。獵人失去了狩獵的能力,無生活來源,幸虧瞎妹子略有積蓄,勉強可以糊口。雖說日子過得十分清貧,倒也你恩我愛,相互體貼,和和美美。 又是二十年過去了,獵人先瞎婆子離世,當臨咽氣的時候,妻子告訴他,自己是那只被鷹啄傷的幼蟾,為報答救命之恩,當他正處危難之際,方變幻成人而來相伴服侍的;自己的一雙眼睛並沒有瞎,因為圓睜著雙目就會放射蟾酥,危及獵人的生命,才不得不有意緊閉。 多麼善良而知情意的蟾蜍啊,為了他人的安全,雙眼一閉就是二十餘載,這是怎樣高尚的品格和堅毅頑強的意志啊! …… 這個有趣的故事在腦海裡慮了一遍,屈原再也不懼怕任何蟾蜍了。 在一個朝霞染醉了沼澤和山林的清晨,屈原一行從枉渚動身,向辰陽進發。這天刮著極盛的東北風,因而儘管溯流路遠,又經武陵天險,但卻船速似箭,黃昏時刻便到達了目的地。 當夜,大家下榻於一個中等客棧。雖說這一天的航行出乎意料的順利,人人興高采烈,個個笑逐顏開,但畢竟是顛簸了整整一天,頗有些疲憊不堪了,所以晚飯後閒談說笑一會,便各自安歇,只有屈原一人尚在秉燭夜讀。二更將盡,忽聞有數人翻牆而進的聲音,接著便是三五條手持利刃的蒙面漢子闖進室來,其中為首的一個用雪亮的利劍指著屈原的胸口問:「你便是從郢都來的高官嗎?」 賊人來的甚是突然,令屈原猝不及防,但罷黜左徒以來,流浪漢北;陪太子橫質于齊;懷王武關會盟未歸,楚廷圍繞著另立新君所進行的一場激烈複雜的鬥爭;懷王客死于秦,國人悲痛欲絕,怨聲載道;頃襄王不思報國仇家恨,認賊做父;放逐江南,沿途歷盡艱辛與磨難……這風風雨雨,這深重的災難,早已使他將生死置之度外了,因而鎮靜自若地回答說:「一介罪臣,何敢妄稱高官。」 賊首冷冷一笑說:「懷王昏庸,頃襄王混帳,你既為罪臣,莫非像三閭大夫一樣愛國愛民嗎?」 聞此,屈原心中的一塊石頭落地,看來這夥蒙面漢並非歹人,而是為生計所迫,才不得不鋌而走險,眼前這恐怕是一場誤會。他這樣想著,不慌不忙地問道:「爾識三閭大夫乎?」賊首見問,臉唰的紅到了脖後,答道:「似我等山野村夫,何能識得三閭夫大。只是聽人言講,三閭大夫愛國愛民,一身正氣,至死不肯變心從俗。為了強我荊楚,他對內變法改革,對外聯齊抗秦,為奸佞所不容,才落得個流浪漢北、放逐江南的可悲下場……」 賊首的話猶未盡,僕夫淳於乾推門進來。他一覺醒來,見三閭大夫室內燭光熒熒,便披衣過來勸他休息,不料這裡正劍拔弩張,三閭大夫危在旦夕。見勢不妙,淳於乾一言未發,沖上前去,將三閭大夫擋在身後,自己以紅棕色的胸膛對著明晃晃的利劍,怒斥道:「好不識相的歹徒,三閭大夫所到之處,猛虎、巴蛇、蟾蜍尚且不敢侵淩,爾等將奈他若何?……」 賊首見面前這位形容枯槁的高大漢子便是千人崇萬人敬的三閭大夫,羞愧得無地自容,撲通一聲長跪於地,接著又有兩個蒙面漢相繼跪倒,但卻有一個昂著螳螂似的脖子上前一步說:「大哥休要被他矇騙。」然後轉向淳於乾問道:「你說他是三閭大夫,有何憑證?」 跪倒的兩個受辱似的站了起來,一齊沖向淳於乾:「是啊,快些拿出憑證來,否則爺們可就不客氣了!」 淳於乾反問道:「爾等可知三閭大夫的服飾有何特徵嗎?」 其中一個理直氣壯地答道:「聽人說,三閭大夫頭戴切雲高冠,身佩陸離長劍,這位先生卻老成斯文,休想矇騙吾輩!……」 這位蒙面漢子的話音未落,屈原與淳於乾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屈原夜讀,豈能披掛裝飾得這般整齊,早已將外袍脫掉,只著內衫。當淳於乾從床頭幾案上將切雲冠取過來,從衣架上摘下陸離長劍的一刹那,蒙面漢子們全跪倒在地,口稱:「鼠輩有眼無珠,冒犯了三閭大夫,還請三閭大夫海涵,饒恕不恭之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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