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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令人驚訝的是,煙霧似的密林之上,竟有一頭鬃毛左披的石獅在低頭思過。這景致讓人納悶:四周皆為平原沃土,為何竟會有石獅高聳於此呢?如此龐然大物,其重怕在數萬斤之上,竹梢樹枝,如何承受得了,而不墜於地?「洞庭通」看透了眾人的心思,忙作解釋。此島原名砥礪洲,言其平坦如砥似礪,絕無凸凹與皺折。天宮之太上老君的坐騎是一頭雄獅,因在天廷犯禁,被貶來此洲反省思過,方有這高聳的石獅山,為此這裡便改名獅子島了。滿山遍是竹木,遠地裡望去,可不就像獅立叢林枝頭一般。景致奇特,故事也蹊蹺,誘惑力極強,大家殷切希望島上一遊。屈原是個明察秋毫的政治家,怎會看不出眾人的心情,吩咐島上午餐小憩。舟子奉命,緊劃槳,船靠岸,纜繩拴在一棵合抱粗的樟樹上,待船停穩之後,眾人相繼登岸上島。誰也不熟悉這獅子島的情況,恐有萬一,屈原諄諄叮囑道:「為防禽獸侵害,萬不可深入林中,只在左近轉轉,且需結伴而行。」

  「洞庭通」搖手微笑說:「三閭大夫莫要過慮,眾人可盡興暢遊。自從石獅來到這砥礪洲後,洲上不再有任何禽獸出沒,大約都望而生畏,遠避他洲去了。」

  這倒有趣,聞後眾人將信將疑,但考慮到「洞庭通」決不敢以關天的人命為兒戲,更不會在三閭大夫面前弄虛作假,於是約定好了會合的時間,便興高采烈地雀躍而去了。

  這獅子島上的自然景觀有許多與眾不同之處,一是林密竹茂樹高,株與株之間幾乎是相挨相擠,枝幹挺拔,參天而上,林中陰暗潮濕不見天日;二是多藤蘿,左右纏繞,縱橫攀爬,似繩索,若網纜,株株相接,棵棵相連,織成羅,組成網;三是林中奇花異卉遍地,這是個奇怪的現象,既缺陽光,又不透風,按說花卉難以生存,這裡卻一反常態,大約是有一種神秘的靈氣在起作用;第四,正如「洞庭通」所言,這裡絕無禽獸棲息,莫說是狼蟲虎豹,鷹雕鷙鷲,便是野兔和麻雀,也難尋覓,這就使美麗的小島大殺風景。看來組成大千世界的林林總總,缺一不可。

  石獅處於島的正中,往前走,步步登高,愈走坡愈陡,既至來到近前,人已居高臨下,可以鳥瞰茫茫湖光山色了。「洞庭通」所言極是,這石獅不是從地下生長出來的,而是從上天墜落於此,因為它無根無基,無連無綿,孤零零的垂頭低首立於此間,毫無威風凜凜的姿態和神氣,看來是在誠心思過。

  因為上了年歲,屈原與艄公並未與眾同遊,簡單的午餐之後,二人便以洞庭為話題拉起呱來。屈原盛讚洞庭湖的遼闊、富饒與美麗,尤誇其性情之溫和,說它「像少女一樣溫柔,如妻子一般善良,似母親一樣和藹。」

  艄公聽了微微一笑道:「三閭大夫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也。每當春和景明之際,確如大夫所言,但到了梅雨汛期,卻又是一番情形。」於是艄公向三閭大夫講述了自己三年前的一次驚心動魄的經歷。

  夏季的洞庭湖像一個後老婆,總是陰沉著臉,而且說翻就翻。梅雨一到,湖上煙籠霧罩,陰雨連綿,數月不開;陰森的東南風像一群群猛獸,在湖面上狂奔著,怒吼著,將湖水刮混,掀起山嶽般的驚濤駭浪,天地不分,山水難辨,日月無光,茫茫宇宙渾然一體,像盤古開天闢地前的洪荒時代。每當這種時候,漁船不敢出湖,商旅不敢啟碇,八百里洞庭變得蕭條冷清,變成了一個死湖。頃襄王元年六月十四日,忽然刮了一夜西北風,刮得雲消霧散,天晴月朗。十五日清晨,當一輪紅日躍出湖面的時候,無邊無垠的洞庭湖水全被染醉,像平鋪著的霞色錦緞。悶在陰雨中一個多月的洞庭兒女,像突然走出洞穴一樣心扉大敞,豁然開朗,紛紛奔向湖邊,歡呼雀躍,像從未見過江湖的異鄉人。誰也顧不得吃早飯,紛紛啟碇出航,茫茫洞庭頓時歡快活躍起來,漁船、商船、交通船,千帆競發,百舸爭流,一派喜慶繁忙景象。

  常言道「天有不測風雲」,午時過後,西北天空突然出現了一片靛青色的烏雲。此刻東南風正盛,這惡魔似的烏雲竟然逆風而上,在迅速地擴展彌漫,其色如烏盆,似鍋底,其厚如山嶽,似峰巒,其速如獸奔,似潮湧,鋪天蓋地而來。既來之後,狂風挾著暴雨,皮鞭似的抽打著湖上的船隻和辛勞善良的人們。闖蕩洞庭的人們都知道,這是罪惡的龍捲風的先兆,急忙做著各種不測和應急的準備。過了有一頓飯的工夫,這風果真旋轉了起來,將洶湧混濁的洞庭水旋上空中,變成一根根渾然參天的水柱,蒼墨,迷茫,兇惡,令人悚懼。湖中的各種船隻,輕者檣傾楫摧,重者船打人亡,更有甚者,船與人俱被卷上了高空,拋得不知去向。待風暴過後,蕩漾的湖面上漂著桅檣、楫槳、船板、網具、屍體,其狀慘不忍睹。今天駕船這位艄公,當時亦船翻人落水,危急中撈到了一塊船板,方倖免一死,卻也在湖中漂泊了兩天一夜,為人所救。

  這真是福大,命大,造化大呀。

  聽了老艄公這浸著血淚的介紹,屈原不禁想到了官場的險惡,自己的宦海沉浮,多麼相似乃爾!怎不令其唏噓感歎……

  由於林密藤纏,行走艱難異常,每前進一步,都要花費尋常的幾倍時間,付出令人難以置信的代價,所以當屈原的從人觀石獅歸來,已經是日落黃昏時刻了,而且一個個累得腰酸腿疼,渾身的筋骨散了架似的,坐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了。看看時間已晚,解纜啟程是不可能的了,幸虧島上有遮風擋雨的天然場所,索性在島上過夜,明晨一早趕路。

  時值望日,太陽剛剛沒於湖中,夕照的餘輝尚未散盡,一輪明月便在東方露出水面,其大如輪似蓋,其圓雖規難畫,其光柔和聖潔,其美不亞於旭日東昇,只是不像日出那樣壯觀輝煌,但卻比日出含蓄多情。雖然大家早已疲憊不堪,但卻毫無睡意,望著這輪漸漸升上中天的明月,聽著那動情漁歌的對答,全都陶醉在這月色湖光之中,仿佛自己便是那月裡的嫦娥和吳剛,正密切地關注著人世間的疾苦和冷暖。天上沒有一片雲,空中沒有一絲風,湖裡沒有一星霧,皓月千里,月光照在浮動的水面上,金光閃耀,明月映在湖水深處,像沉在湖底的一個碩大的玉盤。此刻,天與湖,月與影高度的和諧統一,人處此間,難舍難離。是呀,人類社會能夠永遠這樣,該有多好啊!……

  大約太上老君貶坐騎于砥礪洲思過有一定的年限,過既悔之,也就是召回天廷應差去了,故後世很少有見石獅低頭俯首於該洲者。此是後話,不必深究。

  第二天中午,屈原所乘之船來到離君山不遠的彭陵堆,這裡是彭鹹長眠之地,整個小洲便是一座墳丘,小巧而渾圓,像一個斑駁陸離的饅頭。相傳彭咸投水後漂來此地,一天王母娘娘在園內指揮仙女採摘蟠桃,欲待眾仙,忽一低頭,發現洞庭湖內正有魚鱉蝦蟹在爭食彭鹹的屍體。她不忍心一位忠良之臣冤死後又遭此孽,急命仙女取來一隻食缽,投於湖中,將彭鹹的屍體罩住,於是洞庭湖內便有了這個墳丘似的小洲,依習慣人們稱它為彭陵堆。這小洲也頗具特色,全洲只有一棵幾經枯榮、三五人扯手難圍的梓樹,且挺立在墳丘正中的圓頂上,其餘皆花,而且全是蘭花。仲春三月,正是蘭花盛開時節,清幽的異香飄得很遠很遠,浸脾醉心。蘭花的種類繁多,各呈異彩,有雍容華貴的君子蘭,有濃妝豔抹的紫頭蘭,有樸實憨厚的大葉蘭,有婆娑多姿的吊蘭,有默默無聞的麥蘭,有甘願做陪襯的韭蘭,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下船登洲,簡直不敢邁步,唯恐毀了這如火如荼的蘭花王國。

  雖說這裡是彭鹹的陵墓,但卻無享殿,無石坊,無甬道,無石獸,無墓碑,連個墓門也沒有。圍繞著墳墓轉了一圈,亦無他人來憑弔祭祀的痕跡,只好在正南方擇一花草較少之地,擺出犧牲祭禮,眾人長跪於地,屈原依古禮而祭——燔柴、獻爵、奠帛、行禮、讀祝,其莊重、肅穆、哀淒的程度不亞於郊天祭地。「讀祝」時屈原讀的是一篇祭文,或者是《吊彭鹹賦》,讀著讀著竟然熱淚盈眶,泣不成聲了,可以想見那內容和感情該是如何,只可惜讀完後便隨火而化了,未能保存和流傳下來,留下了永久的遺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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