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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一


  懷王在跟隨著鄭袖那滔滔不絕的講述回憶,但他比鄭袖想得更多,更遠,更深,思想感情的波濤更加洶湧跌宕,尤其是《湘君》、《湘夫人》的內容令其反胃。然而,懷王畢竟是大國之君,他跟屈原不僅有著深厚的情意,而且從心底裡尊崇他,敬重他,因而未向狹隘的夾道裡想,任憑鄭袖翻來覆去地講了半天,他卻不著聲,不表態,甚至木然呆坐,不動任何聲色。

  雖然如此,懷王終究是人,而不是物和神,且頭戴九五之尊的冕冠。他也是父母所生,血肉之軀,忙亂起來,顧不得這卿卿我我的煩惱;閒暇時刻則難免要翻腸攪肚,苦苦折磨,夜夜熬煎,有時往開處想,有時則往死胡同裡鑽。隨著時光的流逝,後者愈占上風,久而久之,漸漸的對屈原由信賴到懷疑,到戒心,到防範,到厭棄,到疏遠,只是在眼前這種特殊的國內外形勢下,暫且還必須依靠屈原充分發揮其別人無法替代的作用,故而暫且維持著這種面和心不和的局面。

  常言道,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無。屈原正是這樣對任何人都毫無防範的赤誠者,一心只在為國,為民,為天下。正當靳尚、鄭袖一夥蠢蠢而動,耍陰謀,施詭計,或策劃于密室,或四處扇陰風,點鬼火,一心欲置其於死地的時候,屈原卻以耿耿丹心在四處奔波,他跋山涉水,風餐露宿,鞍馬勞頓。憑著自己的遠見卓識和雄辯才華,力挽狂瀾,迅速扭轉了楚之被動局面。秦之君臣為了抵消屈原外交活動的影響和挽回自己的臉面,欲興師伐齊。為締結抗秦新條約,也為了顯示齊楚親密無間的兄弟情誼,齊宣王將于近期訪楚。

  由於屈原常向懷王曉之以理,動之以情,耳濡目染,懷王清醒地意識到,欲抗秦,必須聯齊。基於這種認識,懷王十分重視這次外交活動,不惜代價地籌備歡迎和接待。除了率領文武百官郊迎,盛設國宴,歌舞斷不可少,這排練歌舞的任務,自然由鄭袖來承擔。征得懷王的同意,鄭袖重排長袖細腰舞,這是她的拿手戲,她不僅負責組織排練,藝術指導,還要親自主演,在齊宣王面前一展風采,這對齊楚聯盟定有裨益。

  楚于龍門以東長亭處,搭起了巍峨壯觀的迎賓彩樓。齊宣王蒞臨之日,卯時未到,懷王便率文武百官來到迎賓樓。懷王登樓眺望,文武兩列,肅立恭候。不知過了多久,忽有一騎疾馳而來,探者于彩樓前滾鞍下馬,向樓上拱手施禮:「稟報我主,齊王駕到。」懷王一聲令下,鐘鼓齊鳴,絲竹共奏,加之天高日紅,百鳥唱和,滾滾大江之濱,滔滔漢水側畔,彌漫著歡樂祥和的氣氛。

  懷王飛快下樓,徒步往迎數裡。二王相見,均施大禮,然後攜手並肩,緩緩而前。百官夾道歡迎,高呼「齊楚聯盟,親如兄弟」的口號,共祝二王「洪福齊天」。懷王帶卿相重臣偕齊王及其隨從走過漫漫的長廊,登上彩樓,舉樽少酌,略敘友情,欣賞楚之水鄉風光。然後下樓,或乘車,或騎馬,奔赴郢都,楚之百官則簇擁於後,浩浩蕩蕩,逶迤十裡,好不氣派!

  無論從哪個角度上講,屈原都當隨懷王去郊迎齊君。然而,長袖細腰舞雖是楚廷之傳統節目,制《憲令》前,屈原曾重新改編,變動較大。這是改編後的首場演出,排練過程中,鄭袖曾多次派人請屈原前來指導,屈原終因忙於外交內政上的事務,未能滿足鄭袖的要求。未經屈原過目,鄭袖心裡總不踏實,因而再三懇求懷王,利用這郊迎齊君之機,請屈原去現場幫助彩排一遍。世上事難能兩全,郊迎雖缺不了屈原,這歌舞的質量和演出水平也是很重要的,因為觀賞者是齊宣王,而不是別的什麼使臣。再說,懷王經不住鄭袖的死死糾纏,只好勉強答應。屈原雖然覺得不隨懷王郊迎齊君,有失禮統,然君命難違,只好服從。

  為齊宣王接風洗塵的盛大國宴設在章華宮內,該宮始建于楚靈王,它的主體建築異常巍峨,從下而上,需歇三次方能走完,故名「三休台」,足見其雄偉壯觀的氣派。章華宮前是細腰宮,大約當年靈王所選之細腰美女,多居於此,故而得名。細腰宮正中是一寬敞漂亮的排練廳,細腰女郎們在此排練歌舞,隨時應國君之召,到章華宮去演出,供君王欣賞娛樂,或助酒興。凡登三休台者,必穿細腰宮之排練廳,此為出入章華宮必經之地也,只是左右皆設帷幕,倘排練中有客人經過,可急拉帷幕,美女們隱于幕後以回避。此刻,鄭袖的長袖細腰舞正在該廳彩排,廳內舞姿翩翩,細腰娜娜,長袖飄飄,歌喉甜甜,絲竹嫋嫋,香風陣陣,好一個搖魂蕩魄之所在!忽有聲聲傳呼自遠而近:「大王與貴賓駕到!」按規定,聽到這傳呼聲排練應立即停止,歌舞與伴奏者應迅速回避,因為大王與貴賓就要從這廳堂經過,登三休台,到章華宮去聚會議事。然而今天,屈原因精力過於集中而沒有聽到;鄭袖倒是聽到了,但卻佯為不知,唱得更加盡興,舞得更加賣力;長袖細腰的美女聽到傳呼的不少,但無南後的命令,誰也不敢擅自散去,因而排練繼續著,廳內歌喉鶯囀,裙幅生風,絲竹悠揚。懷王陪著齊宣王走在最前邊,眼看就要拾級而上了,鄭袖如醉如癡地舞到了屈原面前,她仿佛頓覺頭暈目眩,天旋地轉,口中訥訥,有氣無力地呼喚道:「快,屈左徒,舊病復發矣……」

  屈原深知鄭袖此病的厲害,倘無人救助,厥然倒地,必有性命之憂,於是急忙上前攙扶。鄭袖順勢倒於屈原懷中,耳斷頭低似的埋頭于他那寬厚的前胸。正當此時,懷王偕齊宣王舉足跨進門檻,見狀大吃一驚,如聞千鈞霹靂!……

  鄭袖見懷王出現在面前,突然發瘋似地推屈原:「別,別這樣!……快,快放開我!……」她故作掙脫了屈原的摟抱,撲向懷王,嗚嗚咽咽地哭道:「大王,你可要給臣妾做主呀!……」

  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莊嚴的外交場合,面對著齊宣王及其隨從,這可讓懷王怎麼能夠承受得了,他將怎樣收拾這難堪的局面呢?

  第二一章 屈原罷官 張儀欺楚

  卻說為歡迎齊宣王一行大駕光臨,屈原與鄭袖正在細腰宮內排練歌舞,見懷王陪貴賓來至宮前,就要拾級而上,鄭袖如醉如癡地舞至屈原面前,故作暈眩,急喊屈原相救。屈原聞聲上前攙扶,鄭袖倒於屈原懷中,演出了臣戲王妃的醜劇。懷王見狀,驚若晴天霹靂,只覺得頭「嗡」的一聲脹大若鬥,頓時天昏地暗,日月無光。他的臉色瞬息萬變,時而紅,時而紫,時而黃,時而白。他渾身癱軟,四肢無力,雙腳像踩在棉絮上,綿綿軟軟,無著無落。宮在搖,殿在晃,眼前的一切無不影影綽綽的在頻繁地變幻著形態,仿佛世間的一切都在虛無縹緲之中。隨著一聲訇然巨響,大地裂開了一道深壑臣穀,一陣狂風吹來,將他捲進穀中,他在墜落,在下沉,墮於茫茫黑暗,萬丈深淵……

  屈原卻是清醒的,而且十分冷靜,他泰然自若,凜然如山,不作任何辯白與解釋,一任鄭袖撒潑,瘋狂,聽候懷王裁處。倘說他與鄭袖那段綿綿之情早斷,但卻有些藕斷絲連,那麼今日鄭袖之舉,擦亮了屈原的雙眼,使他看清了眼前這條美女蛇的真實面目與險惡用心,令其反思,催其遐想。這自然都是後話,眼前的處境不容他想得太多。

  楚廷的文臣武將,齊王之隨從佐僚,歌舞之男男女女,有的驚愕,有的詫異,有的憂慮,有的慶倖,有的暗喜,有的竊笑,有的交頭接耳,有的嗤之以鼻。

  休看描寫起來這樣複雜,這樣耗費筆墨,其實上邊這些只發生在一瞬間,場上只有片刻的尷尬,短暫的沉默。雖然如此,那劍拔弩張的氣氛,不亞於盛夏烏雲密佈的天空,灰暗,低沉,悶熱,窒息,倘有一聲驚雷炸響,便是鋪天蓋地的滂沱大雨。然而,天有不測之風雨,是齊宣王吹起了一陣西北風,使得覆釜似的天空頓時煙消雲散,細腰宮內晴空朗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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