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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〇


  漸漸病癒之後,出於感激和恩寵,懷王視靳尚為心腹,不再有任何防範。一日,二人對坐弈棋,閒談中懷王道:「數月來,屈左徒忙於聯絡山東諸國,共對強秦,也不知那制《憲令》一事進展若何?……」懷王這話,像在自言自語,也像是在問靳尚,等待著他的回答。

  以危害人類健康為己任的蒼蠅,休看其貌不揚,渺小得可憐,卻有著極靈敏的嗅覺,聞到腥臊之氣,急忙奔去,以便找縫下蛆。懷王說的無意,靳尚聽的有心,他的海豹須抖了三抖,老鼠眼轉了三轉,瓦刀臉驟然縮短,故作漫不經心地冷冷一笑說:「依臣推想,屈左徒之《憲令》怕是早已制定完畢……」

  聞聽此言,懷王觸電似的,渾身的所有神經頓時拉緊,連面部的肌肉都在抽搐:「爾何以知之?」

  「這個……」靳尚故作猶豫,欲言又止,「事關重大,臣不敢妄言。」

  懷王鼓勵說,「愛卿有話請講,有朕為汝做主,有何懼哉!」

  靳尚默然不語良久,似在進行激烈的思想鬥爭,最後終於下定了決心似地說:「大王請想,倘使《憲令》尚未製成,舉國上下,怎麼會將《憲令》的內容傳播得沸沸揚揚,街巷里弄,婦孺皆知呢?」

  「啊,竟有此事!……」懷王大吃一驚,幾乎是被一股巨大的力量彈起了坐席,雙目圓睜,臉色鐵青,怒不可遏地將幾桌踢翻,氣衝衝地踏著滿地亂滾的黑白棋子走來走去。

  看看時機成熟,靳尚火上澆油道:「《憲令》系國之根本大法,未經大王裁決,便近播遠揚,這屈左徒也太目無尊長了!……」

  一石激起千層浪,一根火柴點燃了堆積于懷王胸中的脂油乾柴,即刻騰起了參天烈焰,炸雷似的吼道:「來人哪!……」

  有內侍聞聲而至,低聲下氣地問道:「大王有何吩咐?」

  懷王橫眉倒豎,唇紫若肝,渾身戰抖,字字千鈞地命令道:「火速傳旨左徒府,命屈平即刻進宮,朕要與其三茬對案!……」

  內侍奉旨,轉身欲去,靳尚口出一個「慢」字,舉手制止了。他畢恭畢敬地對懷王說道:「大王莫非是讓那屈平氣糊塗了,此刻他正奉旨使齊,如何能馬上進宮來見呢?……」

  「這個……」懷王似在作難,兩手相對搓個不止,「待他歸來後再見分曉。」

  幸虧此刻屈原使齊不在郢都,否則這將是很難收拾的尷尬局面。

  假的總是假的,靳尚最怕「見分曉」。本來已經熄滅的炭火,他又投進些乾柴,以棍撥之,以風鼓之,令其重燃。沉默有頃,靳尚突如其來地說道:「依微臣之見,即使屈左徒正在橘園制《憲令》,大王宣召,他也未必肯來。」

  天子,國君,金口玉牙,他們的話誰敢不聽!無一呼百諾之尊,何以為君!懷王不僅要統治楚國,還要一統天下,故靳尚之言很使他寒心,聲色俱厲地問道:「愛卿此言何意?」

  靳尚準備了許久,終於有了進讒的機會,他胸有成竹地說道:「《憲令》者,國之頭號機密也,楚有成律:公諸於世前,除了國君,制者不得將其內容洩露給任何人。身為左徒,屢屢制法之屈原,對此不會不知,況且大王曾再三叮囑要嚴守機密,而今,《憲令》的內容我主未閱一字,卻弄得家喻戶曉,滿城風雨,由此可見,屈左徒根本不將大王放在眼裡,是可忍,孰不可忍也!……」

  火點起來了,怒激起來了,靳尚躬腰曲膝立於一旁,俯首低眉,暗自竊笑,以觀動靜。

  懷王火冒三丈,怒髮衝冠,滿臉陰雲,氣喘如牛,坐立不安,憤憤地自言自語道:「屈平啊,屈平,朕自問待汝不薄,器重若山,寄予厚望,不料羽毛未豐,汝便視朕若草木。汝縱有經天緯地之才,扭轉乾坤之力,讓朕如何敢繼續重用……」

  懷王已到了氣急敗壞的程度,但靳尚卻嫌火未旺,怒未盛,恨未深,於是進一步說道:「大王有所不知,屈平早已將自己視為當今天下之聖人了。他曾不遺餘力地詆毀大王,誣大王昏庸無能,無主見,耳根子軟,貪戀酒色。大王命屈平擬法,每一法出,屈平必誇耀其功,言當今之楚,欲擬法,除他莫屬。更有甚者,他竟貪天功為己有,胡說什麼無屈原,便無荊楚今日之強盛;無屈原,便無山東六國之合縱;無屈原,便無聯兵伐秦之壯舉。他還說,在列國事務中,一切均由他左右與擺佈,大王不過是傀儡而已。臣在擔心,長此以往,楚之黎民百姓,恐怕只知有屈左徒,而不知有大王矣!……」

  懷王再也聽不下去了,堂堂大國之君,怎經得起如此沉重的打擊!他只覺得頭髮懵,眼發花,熱血上湧,腦袋炸裂,身重若鉛,在一點點向下墜落,墮于萬丈深淵,周圍是無邊無際的黑暗。他的一腔怨憤無處發洩,竟然污水似的一古腦潑向了靳尚:「你這只報喪的烏鴉,在此聒噪不休,攪得朕心煩意亂,皂白難辨,再不離去,必喚獵者援弓射之!……」

  靳尚本欲一箭雙雕,第一,向懷王敬獻忠心,以博青睞;第二,讒害屈原,置變法改革於死地。結果卻討了個沒趣,懷王罵他是只「報喪的烏鴉」,弄得他留也不好,走亦不是。正當這進退維谷之際,是飄然而至的鄭袖打破了這尷尬局面,救了靳尚的大駕。鄭袖笑逐顏開,與宮內的氣氛極不協調。她細腰若柳,扭來扭去;長袖似虹,飄舞生風。仿佛有一盆湯,質濃,味咸,鄭袖正在氽水,加作料,調稀,調淡,調鮮。她半戲謔半認真地說:「臣妾斗膽直陳,還望我主恕罪!」

  「有話快說,莫要羅唆!」懷王怒氣未息。

  鄭袖笑容可掬地說:「妾之故鄉有句俗話,叫做『捧著屁股親嘴,不知香臭』,大王之舉,有如此也……」

  懷王怒斥道:「君臣無戲言,休得放肆!」

  懷王既怒,鄭袖一改嬉皮笑臉之前態,忽而變得莊重典雅起來,向懷王深施一禮拜道:「本來嘛,上官大夫忠言進諫,將所知屈左徒剛愎自用,目無君王之舉,言與大王,正確與否,理當斟酌裁處,正所謂『兼聽則明,偏聽則暗』,何以要雷霆震怒呢?」鄭袖是個乖巧玲瓏,左右逢源的角兒,說著話鋒陡轉:「自然,大王之怒,非向上官大夫而發,皆因屈左徒妄自尊大之故也。尊敬的大王陛下,臣妾之言對否?」懷王頗不耐煩地說:「對與不對,皆出汝口,問朕何來。」

  鄭袖趁懷王低頭喝茶之機,給靳尚遞了個眼色。勒尚心領神會,向懷王跪地磕頭,賠禮請罪,然後以公務繁忙為由,拱手告退了。

  宮室內只剩下懷王與鄭袖兩個人了,鄭袖在靳尚進讒的基礎上趁熱打鐵,大白天吹起了枕邊之風。她娓娓動情,繪聲繪色,如泣如訴,充分發揮她的表演藝術天才,喜則滿面春風,怒則漫天烏雲;笑則鶯囀鸝鳴,哭則揮淚如雨。她說,屈平看似正人君子,實則好色之徒也。你看他的詩,除了風花雪月,便是蘭蕙芷椒,堂堂男子漢大丈夫,為何要寫這些,還不是要喚起女孩子的共鳴!鄭袖說,當臣妾病臥床榻之際,屈平是何等的殷勤,何等的獻媚,天天登門,日日診治,噓寒問暖,關懷備至。可是如今大王患病,他竟然既不探問,亦不助太醫診治,相形之下,用心豈不昭然若揭了嗎!鄭袖解釋說,因為屈左徒是大王所敬重、所依賴的人,當時自己雖從那眼神,從那切脈的力度,從那沒完沒了的談吐上,明顯地覺察到了屈平心緒不端,頗有幾分撩撥挑逗之意,但卻不好表示什麼。鄭袖這樣說著,仿佛受到了莫大的侮辱,竟然涕淚交流地失聲痛哭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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