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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六


  一泓清泉,投進一塊石子,總要激起層層波紋,片片漣漪。雖說懷王篤信屈原絕不會叛國通齊,幹出危害楚國利益的事,但卻一連數日,如鯁在喉,怏怏不快。他親自提審宋玉,想把事情弄個水落石出。名為「提審」,實際上是拉呱談天。宋玉是他派到左徒身邊的,對宋玉可謂了如指掌。此人聰明睿智,有超人的才華,尤以詩賦見長。派他到屈原身邊去的目的有三:一、幫助屈原料理內政外交上的諸多事務,更以文牘為主;二、向屈左徒學習詩賦,師生切磋,迅速發展荊楚的文學事業;三、做子蘭的伴讀,有這樣的好同學,自然長進會更快些。但他膽小怕事,無主見,怯於負責。懷王疑心,是那些反對變法改革的權勢們威逼利誘他這樣做。然而,無論懷王怎樣耐心地誘導啟發,宋玉卻一口咬定,信是屈原親筆所書,再三叮囑要絕對保守機密。宋玉的口供與態度,迫使懷王不得不往深層裡想。

  常言道:「畫貓畫虎難畫骨,知人知面難知心。世上萬物,最複雜的莫過於人。翻開歷史,看看現實,口蜜腹劍,兩面三刀者多矣,誰敢保證屈原就不是這樣的人呢?再說,人是會變的,屈原多次出使齊國,齊之君臣看中其才能,重金收買,亦未可知。不過,這只是猜想和推測,不能作為依據。是懷王力排眾議,將屈原由鄂渚丞一擢而為左徒,此乃古之未有,世所罕見。官為左徒之後,屈原未辜負懷王的希望,特別是在變法改革的過程中,他披荊斬棘,頂風冒雨,鬥權貴,戮迂頑,為了荊楚之富強,為了統一天下,早已將身家性命置之度外。對這樣有功重臣的處置,不能貿然行事,必須審慎以行。懷王想,屈原既有叛跡,決不會就此止步,以後必有新的表現,注意觀察,暗地裡派人監視就是了,或者設法試探考驗一番,以辨真偽。

  這件事懷王處理的很得體,很從容,不失為一個大國之君的胸懷與沉穩。雖然如此,他還是受到了很大的刺激,因為屈原對楚國和對他本人,實在是太重要了,正所謂「舉足輕重」,可以毫不誇大地說,有屈原則楚必強,無屈原則楚必衰。他擔心、害怕宋玉所供,會是事實,希望這是反對變法改革、反對屈原的舊貴族們玩的把戲,演出的一場惡作劇。這一夜,懷王獨自一人宿于蘭台之宮,因思慮過度,鼓交三更尚無睡意。宮內甚是悶熱,大約只是要降雨了。既然躲在床榻上輾轉受罪,不如到宮院的花間幽徑去散散步,吹吹風,以排解胸中之鬱悶。

  庭院內果然較室內涼爽得多,一輪明月高掛中天,月光如水,月色中的花草樹木仿佛全都罩上了一層輕柔的淡黃色薄紗,朦朧迷離,若隱若現,較白晝更富詩意情趣。懷王孑然一身,徜徉於花間月下,彳亍而前,不覺寂寞,倒覺清靜。許多花卉,夜間方顯其能,得了玉露的滋潤,慷慨地拋撒著沁人心脾的異香,然而懷王此刻無心賞花,因為他正疑慮重重。他披著斗篷,倒剪雙手,漫無目的地踱著方步,竟來到了御花園,攀上了荊舒山。有道是居高臨下,登高遠望,然而梆更之聲告訴人們,此刻已是丑時過後,喧鬧的郢都,龐大的楚宮,正酣睡中,環顧四周,昏沉沉,迷濛濛,只有橘園的一扇窗內還燈光閃爍,這燈光雖昏黃、微弱,但卻顯得特別明亮,特別耀眼,照得很遠很遠。懷王知道,這間亮燈的斗室,正是屈原的書房,此刻他正伏案疾書,草擬《憲令》,這微弱閃爍的燈光照亮了懷王的心,偌大的郢都有多少男男女女,可是有誰此刻還在工作,還在為國為民操勞呢?只有屈愛卿一人!這樣的忠貞之臣,怎麼會叛國通齊呢?這純系是惡毒的陷害!他堅定了自己的信念,很為一度的動搖、懷疑而內疚和自責。

  這閃爍的燈光雖微弱,但卻照亮了以往的道路,循著這條走過來的道路往回看,處處是記錄屈原光輝業績的豐碑——經營一年,鄂渚大治;徹夜之談,講荊楚歷史,談下天時勢,論安邦定國之道,展望統一天下之美景;為懲治腐敗而艱難跋涉,足跡遍及荊楚的山山水水;為變法改革,冒風險,曆坎坷,置生死於不顧;六國合縱,郢都會盟,共推懷王為盟長,多麼榮耀,何等顯赫;懷王統帥六國之師,西征伐秦,這是華夏史上前所未有的壯舉;青年喪偶,因忙於國事而顧不得續弦,至今孤淒一人生活;為制《憲令》,他跑過多少國家,翻過多少典籍,熬過多少不眠之夜……這豐碑牢牢地聳立于懷王的心靈之上,令其篤信不二,勿用置疑!

  待懷王返回蘭台之宮,天光已經大亮,橘紅色的曙光透過窗紗射進宮內,滿堂生輝。懷王雖一夜不曾合眼,但因心情愉快而倍感精力充沛,他親自拉開窗簾,讓燦爛的朝輝盡情地傾瀉而進,宮內的每一珠寶、每一器具都在閃耀,都在放光。朝陽照在那封「秘信」上,仿佛信上的每一個字都在歡快地跳躍。懷王走上前去,抓起那封信,展開,再次打量,重新閱讀,發現那信並非屈原的真跡,而是他人的摹仿偽造。原來如此!懷王很為自己的正確分析判斷而慶倖,而喜悅。

  宋玉無罪開釋,回到了橘園,回到了屈原和嬋娟的身邊。不錯,宋玉是懷王派來的,但他更是南後的心腹,他來左徒府,像宮娥秋菊一樣肩負著特殊的使命。昭碧霞的過早歸天,跟宋玉不無關係;在鄭袖跟屈原的那段情愛糾葛中,宋玉曾為南後立下過汗馬功勞,博得了南後的賞識,因而日前才敢把如此重任交與他去完成。他是一名出色的演員,角色扮演得很成功。他表現得很堅強,雖說是假戲真做,幾經審訊,吃了不少苦頭,但卻緊咬牙關,始終沒有背叛和出賣主子。所以,這火暫且還包在紙裡。

  人實在是個複雜的怪物,諸多天賦與品質,在一個人的身上難得和諧而完美的統一,諸如鄭袖,雖美麗、聰明、有才氣,但卻過於自私;靳尚,雖醜陋不堪,品德惡劣,但卻又有幾分聰慧;宋玉,儀錶堂堂,渾身透著靈氣,但卻是個出賣靈魂的敗類,如此等等,嗚呼,人啊!……

  雪裡埋死屍,當太陽升起,積雪融化,死屍則必暴露;火畢竟是燃燒著的物質,紙裡包火,又能包多久呢?為制《憲令》,橘園雖說早已與外界隔絕,但是,高牆能隔絕人與禽獸,卻難隔絕消息,屈原派宋玉下書,裡通齊國,早已在楚宮和郢都傳得沸反盈天,終有一天也傳到了橘園,傳進了這裡每一個人的耳朵。同是這一惡訊,聞後反應不一。屈原是從風浪中闖蕩過來的人,變法改革每前進一步,都曾出現過惡風濁浪,目下的制《憲令》是變法的關鍵一環,遭人暗算也是情理中的事。

  宋玉歸來後雖編造了許多謊言,但這謊言騙不了老成持重的屈原,從宋玉那口若懸河的談吐,甜言蜜語的奉迎,令人討厭的殷勤,神不守舍的失態,故作鎮靜的表演,屈原料定在這段不算短的時間裡,他必有不光彩的舉動,因而處處提防。長期以來,屈原愛宋玉的非凡才華,但卻討厭他的虛偽做人。眼下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無暇對其進行切實的幫助教育,待忙過這一陣子再說吧。但是,屈原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宋玉竟卑劣下流到陷害老師的地步。

  嬋娟與宋玉正處熱戀之中,驚聞宋玉背叛老師,欲置老師于死地,令變法改革夭折,毀掉整個楚國,恨得咬牙切齒,不僅公開宣稱跟宋玉決裂,還啐了他一臉唾沫,指著鼻子尖罵道:「你這個無恥的奴才!」……

  在橘園內,昭漢是個可有可無的人物。所謂「可有可無」,指的是他的性格和品質,而不是工作。論工作,他比誰都能幹,整日默不作聲地伏案謄寫抄錄,像一頭躬身拉犁的黃牛,不奸不猾,不驚不躁,一味地只是用力,前進。他像羊羔一樣溫順服帖,似牛犢一般憨厚忠誠。他從不爭勝鬥強,也不計較得失,仿佛支配這一切的那根神經正處麻木之中。他辦事特別認真仔細,一絲不苟,凡屈原交給他的工作,從未出過任何差錯和紕漏,因而很得屈原的鍾愛與信賴,凡重要的事情都交給他去做,凡機密的文件都命他謄寫,這就引起了宋玉的嫉恨與不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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