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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五


  當然,野獸們希望主子並不欺騙它們,慷慨地施捨它們所需要的一切,那也是癡心妄想。如今,鄭袖所能滿足靳尚需求的,不過是一個飛眼,一個嫵媚的情態,幾句令其心醉魂迷的戲言謔語,以及那不著邊際的願諾。至於靳尚的奢望貪求,那是無論如何也難能實現,只好在夢中如願。雖然如此,但靳尚卻每每心滿意足,願為南後效犬馬之勞,哪怕是肝腦塗地,也在所不惜。好比一隻叭兒狗,主人只要拍拍它的頭,捋捋它的身,它便會媚態可掬,溫順異常,伸著伶俐的長舌,舔你個不停。

  聽說南後欲離間懷王與屈原的關係,甚至要將屈原除掉,靳尚樂得眉飛色舞,他很敏感,看得很清楚,自屈原進京以來,懷王對他日漸疏遠,就連令尹子椒,也是徒有虛名,這才幾天,楚之內政外交大權,幾乎全都集中到了屈原一人手中。懷王為屈原所迷,將他視為聖人,言聽而計從,如今的荊楚天下,與其說是熊氏的,不如說是屈氏的,長此下去,如何得了!特別是屈原唆使懷王進行變法改革,出臺了一系列新法,矛頭所向,直指官僚貴族,弄得陰陽顛倒,乾坤倒置,高爵顯位者怨聲載道,恨屈原入骨髓,一心欲食其肉,寢其皮,以解心頭之怨憤。在這些受害的名門貴族之中,靳氏首當其衝,故而怨恨最甚。靳尚認為,屈原這完全是打著「富國強兵,統一天下」的旗號,以削弱名門貴族的勢力,達到獨攬荊楚政治大權的罪惡目的。應該說,這不是靳尚一人的政治見解,它在楚國的上層社會,具有相當廣泛的代表性。

  鄭袖與屈原間的曖昧關係,早已在朝野上下傳播得沸沸揚揚,而且編造出了許多有鼻子有眼的故事,成為人們茶餘飯後的談資,只是瞞過了懷王與當事人。這些不脛而走的傳聞,對屈原本人並非全是壞事,在很大程度上起到了屏障與保護傘的作用。那些視屈原為洪水猛獸,變法改革大逆不道的貴族們,對屈原似乎並不十分懼怕,倒是畏怯鄭袖三分,他們中的許多人,都曾領教過鄭袖的厲害,是鄭袖的手下敗將。鄭袖既然跟屈原絲連縷牽,不用說,她是堅決站在變法改革一邊,因而,許多頗有影響的貴族,他們雖對屈原其人,對變法改革其事,均恨得咬牙切齒,但卻不敢貿然扯旗反對,鋌而走險,這無疑對屈原的變法改革,客觀上起了庇護作用。

  如今,南後居然反目,主動向靳尚求教除掉屈原之妙計良策,怎不讓胸懷錦囊妙計的靳尚大喜過望!他十分斯文地站起身來,得意洋洋地在宮內踱步,寬大的紅色繡袍裹著一個臃腫的軀體,頗似一個火球在滾動,滾過來,滾過去,十分有趣。他有時停住腳步,若有所思地佇立良久。在這一過程中,他不時昂首聳肩,仿佛欲以此舉將自己肥胖身軀的橫寬拉成長高。人逢喜事精神爽,靳尚精神一爽,連儀態也變得典雅起來,一時間他的八字腳變正,羅圈腿變直,背不駝,腰不彎,瓦刀臉縮短,老鼠眼瞪圓,三瓣子唇笑成了一朵花,海豹鬚根根直立,猶似老鼠聞到了貓屁……

  「有話請講,本後今日請上官大夫進宮,旨在謀求良策,非為消食化痰而散步……」

  大約這團火球在宮室內滾動的時間太久了,南後等得頗不耐煩,因而責怪。這責怪聲中很有幾分慍怒與威嚴,令人不寒而慄。然而,靳尚聞此嗔怪,非但不懼,反而哈哈大笑,笑得鄭袖莫名其妙,驚問道:「上官大夫為何竟然發笑?」

  靳尚笑後答道:「我笑南後聰明一世,居然糊塗一時。」

  「此話怎講?」鄭袖很顯出驚異不解的樣子。

  靳尚見狀肅然,一揖到地說:「南後手握可致屈原於死地的殺手鐧,此番不用,留待何時!……」

  「殺手鐧?……」鄭袖神情愕然,但轉瞬便恍然大悟了,「上官大夫所指,莫非是那宋玉?……」

  「正是宋玉。」靳尚毫不含糊地答道:「有道是養兵千日,用兵一時,目下正是宋玉發揮作用,為國為南後效力之秋,南後欲除屈原,豈不易如反掌……」

  鄭袖十分讚賞靳尚的機靈,誇他心中有縫,縫中有竅,竅縫之中盡是道道。於是二人于深夜華宮之中,心相印,體相挨,頭相抵,擬就了一條利用宋玉加害屈原的毒計。

  方城山素來系楚之屏障,亦稱為楚之外城,因而,無論在怎樣的形勢下,楚都派重兵把守這與楚國命運休戚攸關的險要所在。公元前315年春夏之交的一個深夜,朦朧的月色中,站崗的哨兵隱隱約約地發現有人在攀崖過山,急忙報警,於是數十名兵勇蜂擁而上,捉住了這個攀崖妄圖出國的人。這是一位文弱書生,相貌堂堂,滿臉俊秀,舉止斯文,談吐不俗,雖是越境的罪犯,但卻給守關的將士們一美好的印象。印象雖然美好,但卻不能不審訊,不拷問。休看他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弱不禁風,但卻意志堅強,不屈不撓,無論怎樣嚴刑逼供,他都守口如瓶,不肯說出自己的真實姓名,不肯交代自己的行動目的,更不肯供認幕後的指使與操縱者,只是罵聲不絕於耳,聲稱「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守將審不出結果,心中不甘,亦無法向上峰交代,於是剝光了衣褲鞭笞。也就在這剝衣褲的過程中,從內褲貼身的口袋裡翻出了一封密信,這信是屈原寫給齊宣王,報告楚之軍事機密的。在如山的鐵證面前,下書青年不得不承認自己名喚宋玉,是屈左徒的得意門生,今奉左徒之命,秘密前往齊國下書,臨行前屈左徒有交代:寧可掉腦袋,也不能洩露機密!至於書信的內容,自己則一無所知。

  左徒的案子,事關重大,守將不敢決斷,火速派員將宋玉押回郢都,自然也帶上那封密信。審理案件本由司寇、士師等司法官員負責,宋玉卻被徑直送交上官大夫靳尚審理,內中蹊蹺,不言而喻。

  靳尚秘密審訊宋玉,到場的還有南後鄭袖和幾位視屈原為寇仇的舊貴族。有屈原的親筆信在,鐵證如山,所謂審訊,不過是做故事,走過場罷了。宋玉勿需施刑,供認如初,決不反悔。一場重臣叛國案,就這樣不費吹灰之力地審定了。

  靳尚一夥實在是利令智昏,他們也不想想,這非司法機構的審訊,豈能作為判罪的依據!當然,他們可借機製造輿論,發洩私憤,妄圖將屈原搞臭。

  雖愚頑,但他們心裡清楚,欲治當朝一品之罪,司寇與士師亦無這個權力,必須由國君金口裁處,因而匆匆審理之後,靳尚便將密信、口供和宋玉一併交與懷王,聽候發落。

  這個時候的懷王,是位清醒的君主,他有明辨善惡是非的頭腦,但無聞風是雨的火暴,聽了靳尚的參奏,讀了所謂屈原寫給齊宣王的密信,閱了審訊宋玉的卷宗,先是臉上浮現出了令人難以察覺的陰沉,繼而沉穩如山,不動任何聲色,仿佛是在以他的形象和表情宣告:這純系是誣陷,屈愛卿怎麼會裡通齊國,做出了危害荊楚利益的事呢?醉翁之意不在酒,他們這是射向變法改革的一支毒箭……基於這一認識,懷王對靳尚一夥所製造的這起駭人聽聞的左徒叛國案表現得十分冷漠,蘭台宮內的氣氛似乎在凝滯,在壓縮,隨時都有爆炸的可能。宋玉早已被帶走,靳尚屏息凝氣,垂手立於一邊。

  他的年歲並不算高,去秋剛滿五十,但因用盡了心機,發便脫得厲害,稀疏而斑白,難成束,別不住簪,只好以冠掩其醜。亮晶晶的前額上滲著涔涔冷汗,身體似在瑟索顫抖。他想聽到的,沒有聽到;他想看到的,沒有看到;他想得到的,更未得到,此刻正處尷尬境地,躲不能躲,藏無處藏,懷王隨時都會雷霆震怒,那他可就要大禍臨頭了!……然而,懷王是個重義氣,念舊情的人,雖對靳尚之舉不滿,乃至義憤填膺,但當年靳尚舔腚吸毒的恩情,他卻永不忘懷,因而每每原諒了他的過失。半天之後,靳尚仿佛張口欲言,但終因結舌而止。雖說從表面上看,懷王安之若素,但他畢竟頗有些心煩意亂,此刻不想再聽靳尚的嘮叨與聒噪,揮手說道:「愛卿不必多言,寡人自會明斷。」

  天才的靳尚奉南後鄭袖之命導演了一出驚心動魄的醜劇,結果非但沒有達到目的,還討了個沒趣,豈不窩囊!他雖唯唯諾諾地離去了,但卻腹中窩著一肚子氣,胸中燃燒著一團火,渾身的每一個細胞都在醞釀新的陰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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