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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四


  有哪一個宮娥的青絲秀髮美於她,嫉妒之心會使她變得比鷙禽猛獸更兇狠,命人以開水澆其頭,令其頭禿髮落。有哪一個嬪妃的眼睛俊于她,常博懷王讚賞,她會玩弄權術,挖去其兩顆晶瑩的眸子。有哪一位文臣武將相貌超群,遠出懷王之右,她會派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害死他的妻子。有人斜視她一眼,她會挖去其雙眼。有人漫不經心地吐一口唾沫,她說這是有意地在吐她,下令割去了這個人的舌頭。一天,她突然高興起來,命宮女們為其演出《長袖細腰舞》,正當她觀賞得洋洋得意之際,樂隊中有一女子「嘣」的一聲彈斷了一根琴弦。她說,這不僅掃興,而且晦氣,於是下令剁去了這位可憐的彈琴女子的右手。中國古代,曆有連坐法,一人犯法,株連他人,但被株連的多是家屬、親族、鄰居、師長等,少有株連同事夥伴者,而今,南後一怒之下,竟下令剁去了十八個演奏者的右手,其聲耳不忍聞,其狀慘不忍睹,她卻將殷紅的血跡看成花朵彩虹,心花怒發……

  鄭袖正視自己的失敗,而且敗得很慘,但她卻並不因此而沉淪,她要總結經驗教訓,重整旗鼓,奮起抗爭。她像山林中一隻碩大的綠蜘蛛,新做的懸於樹間的網被一隻突然飛來的蜻蜓撞破,她不灰心,不喪氣,重結新網,它要將新網結得又粗又密,不僅網蜻蜓,還要網燕子——她的胃口真大,堪稱是一位女強人。然而,她並不樂觀,她恨滿朝文武之中,像子椒這樣權重而昏庸無能之輩太多了,像屈原這樣有頭腦、有見地而又精明能幹的有用之材實在太少了。子椒系一貪婪庸碌之徒,她曾設想重金收買子椒,讓他以令尹的身份在懷王面前力主廢嫡立庶,但子椒朽木一塊,昏聵無能,他的言論和主張在懷王心目中毫無半點分量,而且一向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因而非但不能依賴和重用,還要事事瞞過他,因為他常礙手絆腳。

  昭睢將軍、陳軫大夫等一班文臣武將,倒是國之棟樑,只是他們一向跟自己極不友好,這些人死抱著周禮、祖制和陳規陋習不放,將懷王對自己的寵愛看成是誤國之舉,把自己參與朝政看成是大逆不道,他們定然與我的廢嫡立庶相對抗,說不定還會大興問罪之師,致我們母子於死地,因此,這夥人不僅不能依靠,還要嚴加防範。她像過篩子似的將朝中的文武百官過了一遍,篩來過去的結果,最中意的人選莫過於上官大夫靳尚。靳尚雖說相貌醜陋,儀錶鄙俗,不堪入目——身高不過五尺,八字腳,羅圈腿,駝背,躬腰,瓦刀臉,鷹嘴鼻,瓢把嘴,八字眉,老鼠眼,兔子唇,海豹須,但卻有許多他人無可比擬的長處。第一,他家十代世襲上官大夫之職,有根基,有門第,有財氣,有派系,是一般臣僚難與抗衡的一股巨大的貴族勢力的代表。第二,懷王為太子時,他曾以舌舔其肛漏之惡疾,舔愈了其不治之症,太子不忘救命之恩,登國君寶座之後,對靳尚恩寵得無以復加,有誰膽敢與之作對,懷王定斬不赦。第三,他聰慧過人,智謀超群,正所謂「心較比幹多一竅,才勝伊尹過三分」。

  正因為懷王對他過於寵倖,使他有恃無恐,久而久之,養成了居功不凡,傲慢群僚的惡習,朝廷上下,聲名狼藉。其實,靳尚的許多惡劣行徑,是從娘胎中帶來的,他生性刁鑽狡黠,豺狼一樣兇狠,狐狸一般詭詐。靳尚的為人頓令鄭袖心胸豁達,眼界大開,使她的目光從楚廷文武移向了諸侯列國。靳尚有一隱私,在洋洋大楚,這隱私只有鄭袖一人詳知端倪,這便是靳尚跟秦相張儀不僅早就暗中來往,而且關係過從甚密,秦常重金賄賂靳尚,從中獲取楚之重要情報;每當秦楚有外交上的瓜葛,靳尚全都充當內奸,為虎作倀。這一切,懷王自然一無所知,總認為勒尚還像當年舔腚吸毒時那樣忠心耿耿。首次驚聞這一消息,鄭袖義憤填膺,迫不及待地欲轉告懷王,剷除這個叛國逆賊。恰在這時,懷王統率六國之師伐秦去了,事情便擱了下來。在這一過程中,楚國發生了鄭袖與太子橫及諸大臣的矛盾,激烈的鬥爭迫使鄭袖不得不考慮退步與後路,因而她改變了主意,不僅不再揭發靳尚,還要庇護他,令其成為自己的心腹與膀臂,必要時二人可一起逃到秦國去,苟全性命,以圖東山再起。

  鄭袖並非善良之輩,自此她抓住靳尚這一「通敵叛國」的污點,使其心甘情願地作了自己卵翼下的一隻哈巴狗,搖頭擺尾,服服帖帖,專看主人的眼目行事。勿需下令,只要主人使個眼色,它便會齜牙咧嘴地撲上前去。儘管他並無多少兇狠的本事,誰也並不十分懼怕它,因為充其量它不過是一隻哈巴狗,一腳能踢老遠。當然,中國素有「打狗看主人」之說,因為它的主人是懷王及其寵姬南後鄭袖,因而至今尚無人敢踹它一腳,它也就愈加得意,更顯兇狂。反之,如果是主人需要,它可伸著長舌舔其任何部位,舔得美,舔得滋,舔得舒服,舔得興奮,舔得癢癢酥酥,妙不可言。靳尚當初靠舔腚起家,如今依然靠舔的本事獲寵。物盡其用,人盡其才,舔之外鄭袖並未將靳尚挪作他用,他也就飽食終日,無所事事。現在派上了用場,鄭袖正可命其與張儀取得聯繫,靠強秦的力量迫使懷王廢嫡立庶。

  這樣做,自然難免要招叛國之嫌,然而,世上之事,目的是第一位的,達到目的手段是靈活多樣的,常常無法冠冕堂皇,顧忌太多。鄭袖這樣想著的時候,很有些洋洋自得,她在慶倖自己的遠見卓識和深謀遠慮。但是,她並未被得意之舉沖昏了頭腦,她清楚地意識到,這步棋要走得很順利,如願以償,有兩件事必須首先做好:第一,進一步獲寵懷王,使其言聽計從,不生任何疑心,她自問自己有這個條件和本領。第二,除掉屈原,至少要削其官職,奪其權柄,因為他一向主張聯齊抗秦,堅決反對廢嫡立庶;為達此目的,必須設法離間懷王與屈原的關係,使屈原由得寵而見疑,而被疏。一切想好之後,鄭袖決定召靳尚做一次暢談,商討如何具體實施。

  深夜,龐大的楚宮建築群在酣睡中,只有朝雲館東南角那間臥室亮著朦朧的燈光,像困倦的母狼半睜著的一隻睡眼,不用說,今宵南後鄭袖來此過夜。雖是南後深宮,室內卻傳出了男女間的戲謔調笑之聲,這是鄭袖在逗著靳尚玩耍。休看靳尚長得其醜無比,但卻色目如鉤,色心癡迷,色膽包天,見了女人便拖不動腿,垂涎欲滴。癩蛤蟆想吃天鵝肉,靳尚打鄭袖的主意久矣,每次相見,必欲火騰起,夜間南後入夢,則穢物淋漓。鄭袖視靳尚猶井裡的蛤蟆,醬裡的蛆,想著都反胃,噁心欲吐,更不要說看和吃了。

  但是,鄭袖的好奇心忒強,垂釣射獵,樣樣喜愛,鬥雞走狗,無所不好,她甚至常於伏天命人捉些青蛙來,以棍敲之,令其鼓脹,然後以重物擊之,砰然一聲,五臟六腑四濺,她便樂得前仰後合。出於這種尋歡作樂的目的,她常將靳尚召進南宮,以言語撩撥,以狐媚挑逗,令其醜態百出。她像後世的馴獸女郎,靠著手中的一條鞭子(後來發展成為一根電棍)和一塊誘餌,使兇猛的獅子、老虎及蠢笨的熊瞎子等做各種動作,玩各種把戲,馴者隨心所欲,被馴者無所不能,非常有趣,十分開心,常弄得全場喝彩,滿堂歡呼,獲得轟動性的效益。握在鄭袖手中令群獸悚懼的鞭子或電棍,是懷王寵姬南後的身份和地位——這塊金字招牌,以及她那狠似蛇蠍的心和毒辣手段。至於誘餌,那是因人而易,因獸而化,不斷變換的。

  那麼,今天鄭袖用的是何種誘餌呢?是溫馨的宮室,宮室內那令人心醉的異香、迷離恍惚的光線、柔腸蕩魂的音樂,是南後那出水芙蓉似的裝扮,那件讓人能夠窺見周身細部、給人以質感肉香的粉色細紗深衣——輕如鴻毛,放在手上一握,揉作一團,輕輕一抖,平平展展,筆筆挺挺,穿在身上長可曳地,瀟灑飄逸,還有三五年待子椒過世後便任命靳尚為令尹的許諾,等等。同是誘餌,馴獸和釣魚不同。釣魚,誘餌掛在釣鉤上,魚食餌吞鉤,垂釣者發現,挽線,挑竿,提鉤,魚掙扎致死。馴獸則不然,總得讓它嘗到某些甜頭,否則它不再聽你的指揮,甚至獸性發作,猛撲過來,加害於你,亦未可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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