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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九


  她一連幾個時辰坐於昭碧霞的病榻之側,為之梳理頭髮,修剪指甲,將碧霞瘦得雞爪子一般的手置於自己的掌心,摸過來,撫過去,勸個沒完,說個沒了,不斷地為之垂淚,一口一個「親妹妹」喚著,仿佛這個世界上只有她最疼愛碧霞,她要用自己的滿腔熱血將碧霞融化,令其再生。說也奇怪,每當這種時候,昭碧霞心如鐵石,任鄭袖說著怎樣溫情脈脈的話語,一遍又一遍地流淚,她總是板著鐵青的面孔,瘦削的兩腮連一滴淚痕也不掛——沉默是最大的輕蔑,最有力的駁斥與抗爭。

  鄭袖不僅不回避對屈原的愛,反而津津樂道,談起來眉飛色舞,十分動情,讓人渾身雞皮疙瘩暴得老高。有一次,她乾脆向昭碧霞攤了牌,說道:「人與人之間有時需做些轉讓和犧牲。丈夫是什麼?不過是一件心愛之物,譬如一件珠寶,一件首飾,一件上好的衣服,有哪個親朋好友需要,暫借一時,有何不可?愚姐非有獨佔屈左徒之奢望,只想與賢妹共之,娥皇與女英姊妹二人,不就同時共有舜帝嗎?況且我並不想自比娥皇,只待高興時借用一時罷了,好妹妹何必這般小氣,竟致如此重病呢?……」說完放縱地哈哈大笑,笑得浪聲浪氣,竟不知世上有羞恥二字。

  昭碧霞的頭滑到了枕下,歪到了一邊,不言不語,不理不睬。她想,自己的病怕是不會好了,只盼著丈夫早些歸來,將自己送回秭歸老家,離開這個是非之地。對於自己的死,她並不感到可怕,可怕的是丈夫被這美女蛇死死纏住,不久將遭塌天大禍。直到這時,昭碧霞才清楚地意識到,南後接自己來郢都居住是毒辣的陰謀,自己中了她的奸計,上了她的圈套。

  女人,女人到壞起來的時候,勝過男人千倍,萬倍!……

  昭碧霞的身體實在是太虛弱了,太醫奉南後之命,幾乎每天都過府來為其診治。虛則補,故每付藥中都少不了人參、鹿茸之類。看藥方是絕對沒有錯誤的,但抓藥時卻以大黃充人參,故昭碧霞服藥後總是瀉肚。本就弱不禁風的危重病人,怎經得起這般折騰,三瀉兩瀉,昭碧霞變得奄奄一息了。她提出藥不對症,不欲再服,鄭袖卻說,這叫作先瀉後補,醫這種病無不如此。

  伐秦的楚師歸國,就要回到郢都,鄭袖加害昭碧霞的陰謀活動進入了最後衝刺。

  一個風雨交加的午夜。江在狂怒,河在奔瀉,溪在嗚咽,雨幕低垂,天地合一,龐大的楚宮建築群籠罩在黑沉沉的雨幕中酣睡,死豬一般,只有一扇窗戶還亮著昏黃的燈光,像困倦的母狼睜著的一隻睡眼,橘紅色的窗紗上畫著一幅二人密謀策劃的剪影,這兩個人究竟是誰,自然難以辨清,依稀辨出是一男一女,男的個頭較高,歲數較大。

  天亦在傷心悲泣,淫雨霏霏,連日不開,事隔三日,同是暴風雨的午夜,同在這個橘紅色的紗窗上,再現二人密謀策劃的剪影,但這次的兩個人均系女性,從那談話的姿態上分析,這二人可能是一主一奴。

  熟悉楚宮內情的人知道,這幢睜著一隻睡眼的雄偉建築是朝雲館,它那東南角的一間是溫馨的臥室,只有南後鄭袖偶爾來此過夜。

  彌留之際,昭碧霞日日盼,夜夜盼,時時盼,刻刻盼,終於將丈夫屈原盼回來了,但她已到了苟延殘喘的地步,連一句話也未留下,兩天后便與世長辭了,年僅二十五歲,多麼短暫的一生啊!……

  妻子的溘然長逝,猶若五雷轟頂,炸得屈原天旋地轉,魂飛魄散。也許是天地感應之故,昭碧霞的死令蒼天震怒,神靈悲淒,因而風更狂,雨更暴,驚雷更響,閃電更亮——狂風掃蕩著邪惡;暴雨滌蕩著污穢;聲聲驚雷是地震,天塌地陷,將屈原埋葬於萬丈深淵;道道閃電是利劍,紮於屈原的胸腹,攪得他肝腸寸斷,五臟六腑鮮血淋淋……按照荊楚的風俗,辦喪事並不一味哀哀地哭,也敲鑼打鼓,歌唱跳舞。在楚人看來,生是紅喜事,慶賀新生命的誕生;死是白喜事,慶賀生命的複歸,有轉化為無,勞碌轉化為休息,負重轉化為解脫。深明地方風習的屈原卻晝夜悲啼,飲泣不已,哭啞了喉嚨,哭幹了淚水,哭碎了心,哭得山悲水泣,天昏地暗,哭得死去活來。但他心裡卻很清楚,是自己害死了妻子,倘無自己那不光彩的舉動,妻子斷然不會如此短命,自己犯下了永世難贖的罪孽!

  南後力主重葬昭碧霞,屈原婉言謝絕,草草裝殮入棺,運回樂平裡安葬。鄭袖的那些卑鄙伎倆,屈原一無所知,因而對她並無懷恨之情。不僅現在不知,直至公元前278年5月5日屈原懷石投江而死,他一直被蒙在鼓裡,故而對南後鄭袖,心中時常泛起脈脈感激之情——中國的知識分子自古迂腐不堪,總以好心度人,被人拐賣,還在幫其數錢。

  六國聯兵伐秦,楚懷王歸國前後,郢都風波迭起,其中浪頭最高的,便是南後鄭袖與太子橫的權力之爭。

  懷王統兵伐秦,將國事委與太子橫,橫尚年輕,不諳政事,故特囑令尹子椒精心相輔。子椒老朽昏聵,多年來飽食終日,無所用心,突然讓他輔佐太子執掌國政,他哪裡還有這個心思與能力,當著懷王的面唯唯諾諾,懷王一走,他便縮於安樂窩內盡享富貴,早把懷王的囑託忘得乾乾淨淨。

  懷王率四梁八柱離國遠征,南後乘機加速了其陰謀活動。她深知子椒乃廢物一個,既非得力工具,亦算不得絆腳障礙。太子既然暫執國柄,南後便不能不怵其三分,但她畢竟是在楚宮跋扈慣了的,因而對太子不甚尊重,每每以國母的身份向太子發號施令,侵權僭位,這就不能不激起太子的憤慨與提防。也是利令智昏,鄭袖竟然多次調動軍隊,但都因太子的堅決阻撓而未能如願,於是南後與太子間的矛盾急劇升溫,迅速達到了白熱化的程度。

  惡人先告狀,懷王歸來的頭一夜,鄭袖便於枕邊進讒,誣太子圖謀不規,正在牢牢控制軍權,陰謀殺父篡權,並以一個藝術家的天賦,把事情說得有根有據,有鼻子有眼,聲淚俱下,而且這讒言是伴隨著顛鸞倒鳳的房事進行的,特別有神效。為君者,最恨的就是篡權奪位的人;為男人者,很少有不聽枕邊之言的。第二天,懷王怒髮衝冠地訓斥太子,太子欲作解釋,懷王不容;太子不服,與之辯理,頂撞了懷王,於是太子與南後間的激烈矛盾轉嫁給了懷王。不僅如此,懷王由此堅信,南後所言,句句是實,決無半點虛妄,憎惡太子之情油然而生,並萌發了廢嫡立庶的邪念。

  看看時機成熟,南後的陰謀活動由因勢利導、循序漸進轉為大刀闊斧,恰在這時,屈原自樂平裡歸來,鄭袖向其展開了緊鑼密鼓的攻勢,並撕去了原先的偽裝與遮羞布。

  時令已是初冬,北國早已朔風呼嘯,雪花飄落,禽匿獸藏,一片肅殺了,而地處長江岸邊的郢都,卻依然豔陽高照,鳥語花香。當修繕的手腳架全部拆除的時候,巍峨的牌樓上「太師府」三個鬥大的鎦金篆字在明媚的陽光下璀璨奪目。牌樓以內,一座座宏偉、華美、精巧的建築,集江南廟、祠、堂、館之精粹,鱗次櫛比,錯落有致,放眼望,飛簷淩空,斗拱交錯,雕樑畫棟,朱欄玉砌,鳳台龍閣,令人目不暇給。屈原也曾在此居住多時,仿佛過去並不曾見過這一切。原來,趁屈原回鄉安葬妻子之機,南後命能工巧匠粉刷一新,才這般耀眼生輝,引人注目。

  倘說外觀讓人眼熱,入室則令人目眩——紫枟鑲銀桌椅,金絲縷玉幾案,滾珠飄纓彩屏,翔鶴宮燈,牡丹蠟臺,麒麟香爐,嵌金玉馨,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如意酒,夜夜香,金花燭,安神帳,逍遙床,珊瑚枕,金絲被,五光十色,光怪陸離。這其中的許多寶物,是從各個宮殿精選而來的。目睹眼前的一切,屈原料到這是南後耍的花招,玩的把戲,目的何在,不甚了然。今日的鄭袖,其服飾、裝束、塗抹更加令人銷魂失魄,她見屈原鎖眉凝思,默然無語,親切地問道:「這樣修飾和佈置,左徒意下如何?滿意與否?」

  屈原見問,苦澀地微微一笑,依然不曾開口。沉默有頃,鄭袖接著說:「只可惜呀,我身邊這位堂堂正正的男子漢大丈夫,眼下並非太師,而是左徒,居住此第頗有些名不正,言不順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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