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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七


  長到五歲,母親帶他去見田嬰。田嬰怒妾違命,欲嚴懲。幼兒長脆于地問:「父所以見棄者何故?」田嬰回答說:「世人相傳五月五日為凶日,生子者長與戶齊,將不利於父母。」兒對曰:「人生受命於天,豈能受命於戶耶?若必受命於戶,何不增而高之?」田嬰不能答,暗自稱奇,為兒取名田文。田文長到十餘歲,便能接遇賓客,賓客都願與之交遊,且為之延譽。諸侯使者至齊,無不求見田文,於是田嬰以文為賢,立為世子。田嬰卒,文遂繼薛公之爵,號孟嘗君。孟嘗君既嗣位,大築館舍,廣招天下之士。凡士來者,不問賢愚,一概收留,天下亡人有罪者皆歸之。孟嘗君雖貴,飲食卻與諸客同,歸者益眾,食客竟達數千人。諸侯聞孟嘗君之賢,且多賓客,不敢輕犯齊境。孟嘗君說:「言可伐與不可伐,皆非也。伐則結秦之仇,不伐則觸五國之怒。以臣愚計,莫若發兵而緩其行,兵發則不與五國為異同,行緩則可觀望為進退。」孟嘗君之計,博得了群臣眾口一詞的讚賞,於是宣王派孟嘗君率兵二萬,向著秦國方向進發。軍隊剛出齊郊,孟嘗君就稱病延醫治療,一路觀望而前。

  韓、趙、魏、燕四王與楚懷王相會於函谷關外,楚懷王既為縱約長,自然便是這次伐秦五國之師的總統帥,然而四王各將其軍,彼此不相統一。秦守將樗裡疾大開關門,陳兵索戰,五國互相推諉,無肯打先鋒者。相持數日,樗裡疾突出奇兵,絕楚餉道,楚兵乏食,兵士譁然,樗裡疾乘機進攻,楚兵敗走。楚兵既退,四國誰肯戀戰,紛紛撤軍。孟嘗君所率之齊師尚未來到秦國邊境,五國之師已撤,一場轟轟烈烈的六國聯兵伐秦之戰,就這樣以失敗而告終了。雖然如此,但這畢竟是華夏史上首次六國聯兵伐秦,也是懷王人生旅途中最輝煌的里程,因而他不僅不覺得傷心和恥辱,反而感到驕傲和自豪,並因此更加器重和信任屈服了。

  人,各有自己的特點,昭碧霞就很有些與眾不同。她性格內向,整日寡言少語,雖然對什麼都有自己的看法,而且常常獨出心裁,別有見地,但卻很少表露觀點,發表議論,只默默地讀書,寫字,彈琴,作畫,刺繡,操持家務,服侍丈夫,有時一連數日不吭一聲,直像一個悶葫蘆。她的知識異常豐富,也很有辯才,輕易不開口,一旦叫起真、頂起牛來,以嫻於辭令稱著於世的屈原也往往被駁斥得張口結舌,無言以對,不得不一再表示「甘拜下風」。從氣質上講,昭碧霞頗有些抑鬱,多心多慮,好毫無意義地思考問題,而且一思考起來就無邊無岸,沒完沒了,許多司空見慣的現象,在她的心目中卻變得高深莫測,神乎其神。

  生活中她本來無所事事,按理日子應該過得舒心愉快,逍遙自在,但事實上她卻生活得很累,精神萎靡不振,渾身筋疲力盡,這是思慮過度的結果。應該強調指出,來郢都前的昭碧霞並不是這樣,而是開朗歡快,活潑好動,既有青年的勃勃生氣,又有名門閨秀的教養與矜持。古人雲,江山好改,稟性難移,其實未必盡然,生活環境的突然變更,改變了昭碧霞的性格。陳太師府,規模宏偉,環境幽雅,景致宜人,廳堂巍峨,陳設豪華,生活在這裡,真可與天宮裡的神仙媲美。但是,昭碧霞居住於此,既無三親六故,也無左鄰右舍,其處境頗似深山古廟中的一廟祝,孤孤單單,冷冷清清,淒淒慘慘。丈夫屈原是她唯一的親人,但是除了外出不在家,便是晝夜苦忙,很少有時間跟她說說話,拉拉家常,對她噓寒問暖,這種孤獨的生活必然要養成孤僻的性格。

  但這不是主要的,主要的還是昭碧霞心靈上的重負與壓力。來郢都不久,她便發現屈原跟南後的關係十分微妙,特別是南後患病,屈原給她診治以來,兩個人的關係簡直發展到了如膠似漆的地步,弄得屈原整日神醉癡迷,恍恍惚惚。他整夜整夜地失眠,輾轉反側,如臥針氈;他心緒不寧,辦事精神不專,有時竟然眼神愣怔怔,傻呆呆的;他經常言不由衷,行動不知所之;暴風雨之夜,他會光著身子到花園裡去任風吹雨淋,似乎欲以此來熄滅胸中的那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他數次失蹤,是左徒府的當差從郊區的荒原和密林中找回……由此昭碧霞判定,丈夫業已背叛了自己做人的初衷,正一步步走向危險的深淵。她本欲向丈夫傾吐衷曲,苦口婆心地進行規勸,但幾次欲言又止,她怕自己太自私,太狹隘,誤會了丈夫,這樣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影響夫妻間的感情和關係。

  在昭碧霞的心目中,屈原是天上的月亮,光輝,明亮,潔淨,眾人仰慕,何需一個不足掛齒的女人耳邊聒噪!即使自己所懷疑的一切並非誤解,都是千真萬確的事實,也要避而不談,因為前人已從漫長的歷史中總結出了「勸賭不勸嫖」的經驗教訓,並且再三告誡世人「打人不打臉,揭人不揭短」,自己怎麼好觸及丈夫的傷疤疼處呢?昭碧霞並非是心中容不得人的雞腸鼠肚之輩,社會上三妻四妾的男人多得很,更何況像屈原這樣一個堂堂大國的左徒,他完全有資格、有條件享受更多女人的服侍。虞舜不就是同時娶堯之二女娥皇和女英為妻嗎?假使現在屈原愛的是別的什麼女人,昭碧霞定然會舉雙手贊成,熱情地為其張羅迎娶,操辦喜事,而且要寬容大度,克己忍讓,與新娶來的女人好生相處,像對待親姐妹一樣對待她,親親熱熱地度日,和和美美地生活。然而,眼下丈夫愛的竟是懷王寵姬南後鄭袖,這怎麼能不讓人毛骨悚然,魂飛魄喪!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一旦事情敗露,這可是合家人頭落地,九族共滅之罪呀!她愈想愈怕,愈想愈心驚肉跳……

  昭碧霞還無時無刻不在思慮、捉摸、分析鄭袖這個特殊而神秘的女人。初來郢都,當昭碧霞獲悉是南後一手策劃,瞞著屈原將她從偏僻的大山深處接來都城同丈夫團聚,並安排如此豪華的宅第,還贈侍女,饋珠寶,甜甜蜜蜜地稱呼自己為「親妹妹」時,著實打心眼裡感激過一陣子,但時隔不久,儘管鄭袖對碧霞關懷、體貼、恩愛有加,碧霞卻似乎從中看出了什麼破綻,漸漸地討厭嫉恨起鄭袖來了。她覺得鄭袖是一個垂竿的老釣翁,正在放長線,欲將屈原從自己身邊釣走;她覺得鄭袖是一隻黃鼠狼,這黃鼠狼正在給雞拜年,沒安好心腸;她覺得鄭袖是一個狼外婆,這個狼外婆狡猾得很,小外孫搬凳子給她,她不坐,非要坐在篝鬥上不可,以便將尾巴藏到裡邊,她借著給外孫女捉蝨子的機會,將她的肉掐下來,填到嘴裡,一口一口地吃掉,小外孫問外婆在咀嚼什麼,她回答說「在吃蝨子」;她覺得鄭袖是一條美女蛇,將屈原纏得牢牢,吸他的血,吃他的肉,睡夢中她常發現屈原變成了一個骷髏,驚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醒來周身大汗淋漓……

  昭碧霞就是這樣心裡有話不能說,整年累月地委屈著自己,壓抑著自己,憂心忡忡,久而久之,怎麼能會不改變性格呢?不僅改變了性格,而且抑鬱成疾,開始胸悶,歎息為快,少寤多夢,不思飲食,乏力,心悸,漸而口苦心煩,頭目眩暈,便幹溺黃。屈原為其診治,脈弦滑,苔膩黃質紅。經分析,屈原認為,碧霞這是因精神鬱悶憂思而傷脾,故出現歎息為快的症狀。脾虛及心,誘發乏力心悸。久而及肝,木乘土虛,肝火上亢,心煩,頭目眩暈,導致便幹溺黃之象,故症屬木乘土虛,肝膽火盛。

  屈原的診斷是正確的,但是昭碧霞為什麼會抑鬱憂思,改變了先前開朗明快的性格,他沒有深入思考,只簡單地認為是突然改變生活環境所致,慢慢習慣了就會好起來。至於屈原的思想為何竟如此簡單,問題比較複雜,也許男人的心粗,並未明顯地覺察到妻子的性格異樣;也許因為工作確實太忙,顧不了這許多生活瑣事;當然也不能排除,在一段時間裡,屈原對妻子的關心少了些,而用在鄭袖身上的心思多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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