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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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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一日,他來到一個荷塘邊,掐幾片荷葉裁綴成衣裳,摘來荷瓣綴于衣邊,再從泥土裡掘幾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大花環,佩戴於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大辮子,盤於帽纓兩側,搖搖擺擺地邁著方步,好不神氣!父親伯庸見了,意味深長地說道:「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污穢和塵垢。」遵照父親的這一教導,小小年紀,他不畏艱難險阻,硬是在高高的山岡上挖出了一口甘甜清洌的水井。他挖這口井的目的不是為了飲水,而是為了用它既照出自己的面貌,又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月月照,使自己的肉體和心靈永遠乾乾淨淨。 水井既成,他每天早晨起床後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跑到井邊去梳頭,洗臉,飾以香豔的鮮花,然後坐下來靜心凝思,想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看是否沾染了世俗的塵灰……屈原這樣想著,回憶著,不禁心跳加劇,熱血上湧,渾身虛汗涔涔,臉脹得由紅而紫,由紫而黃,由黃而白,羞愧得無地自容!這真是愈長愈下作,愈長愈沒有出息了,自己的這些行為傳到父母的耳朵裡,老人家不知該怎樣傷心悲歎呢。他又想到了自己的生日,一家人所寄託的厚望,祖母掌上明珠似的寵愛,似這樣發展下去,莫說無顏回去見樂平裡的父老鄉親,連宋二爹獻綯的大黃牯也對不起,回到照面井前去一站,水面上豈不要現出一個牛頭馬面、尖嘴猴腮的醜八怪嗎?他想著想著哭了,眼眶裡噙著汪汪淚水。 屈原繼續踽踽前行,迎面來了一位老者,兩位青年。老者八旬有餘,身高體大,腰不躬,背不駝,鶴髮童顏,精神矍鑠。青年為一對男女,不足二十歲的樣子,男的亭亭玉立,女的嫋嫋婷婷,看那眉來眼去的樣子,多半是一對情侶。望著這一行三人,屈原想起了六年前香溪竹島那段甜蜜的生活。他那還是第一次與妙齡少女單獨相處,開始頗有些拘謹,漸漸便習以為常了,不僅習以為常,最後變得放蕩起來了,竟然敢撲上前去,摟抱、撫摸、親吻這位被稱作「妹妹」的昭碧霞小姐,她是那麼美麗、純樸、溫柔、賢惠,她給了自己多少溫馨和幸福,世上無可衡量與計算的單位。那時候,二人親親昵昵,如膠似漆,哪怕只有短暫的離別,也想得摳心挖膽;那時候,彼此如乾柴火種,一觸即發,熊熊燃燒,迅速形成燎原之勢;那時候,相互就像雨點落進江河湖海裡,難分難辨,同潮汐,共漲落。 可是如今……他不敢想下去,仿佛正有千指點他,萬口唾他,無數皮鞭在抽打他,道義和良心的自我譴責,使他羞於抬頭,怯於見人,那顆內疚的心惶惶惴惴,在顫動,在滴血,在隱隱作痛。看眼前這位鶴髮童顏的老者,多麼酷似昭府的明暉爺爺呀!明暉爺爺雖說已經作古,他的許多教誨卻依然常在耳畔縈繞。一個夕陽西下的黃昏,三人在江邊漫步,在談到該怎樣做人的時候,爺爺語重心長地說道:「人與禽獸的區別,就在於人有理智;偉人與凡人的區別,就在於偉人能夠理智控制感情。」如今自己這樣喪失理智,豈不是如禽獸無異嗎?…… 時近中午,屈原不知走了多遠,已經筋疲力盡了,而且腹中饑腸轆轆,腳下踉踉蹌蹌。他在江岸的堤壩上尋了一塊綠茵茵的草坪坐下,望著緩緩東流的江水出神。是高亢粗獷的船工號子把他從癡迷呆愣中喚回到生機勃勃的現實中來,這裡江面寬廣平坦,江水安詳文靜,江上檣帆密佈,順水而下,逆流而上,摩肩繼踵,俱皆匆匆忙忙。揚帆的,劃槳的,拉纖的,撐篙的,或男或女,或老或少,全都一樂三頓,歌聲不斷。望著這歡樂沸騰的景象,屈原興奮地回憶著變法改革給荊楚帶來的巨大變化,以及圍繞著變法改革所進行的激烈鬥爭,潛伏的危機。富國強兵剛剛起步,還要合縱山東六國,共敵強秦,由大楚來統一天下,最後實現儒學大師孔子「大道之行,天下為公」的偉大理想,腳下的路還相當漫長,要做的事情還很多很多,在這種時候,自己怎麼能沉溺於溫柔之鄉,一心只在兒女情長呢?自己走上了何等危險的境地呀!…… 屈原確實是太疲憊,太困倦了,他想以肘拄地斜依在草坪上閉閉眼,養養神,不料轉瞬便鼾聲若雷了。這也難怪,他已經許久不曾睡個囫圇覺了,自打鍾情南後之後便宿宿失眠,夜夜輾轉反側。 不知睡了多久,屈原被炸雷驚醒,他睜開惺忪的睡眼瞅瞅,烏雲密佈,天空低垂,黑紫色的雲層沉沉地壓了下來,大有即將「天地人合一」之勢,耀眼的長蛇在烏盆瓦碴似的雲層裡蜿蜒,一晃就消逝了;驚雷緊跟閃電炸響,震耳欲襲。在這萬般恐怖之中,有一個巨大的聲音壓過了呼嘯的狂風和令人悚懼的驚雷:「屈平,你這個膽大妄為的孽種,竟敢打鄭袖的主意,鄭袖是什麼人?她是南後,是懷王的愛妃寵姬,你這樣做,不僅自己要身敗名裂,人頭落地,還要被活滅九族!……」屈原分辨得十分清楚,這是他尊敬的祖母的責駡聲,聞聽此罵,他嚇得「啊」的一聲大叫,雙手作揖,向空跪拜:「尊敬的祖母,是平兒不肖,惹您老生氣。孫兒我定懸崖勒馬,猛然回頭,請祖母在天之靈放心!……」 滂沱大雨落了下來,鋪天蓋地,茫茫一片,屈原被澆成了落湯雞——這是道義的洗禮,洗去了他心靈上的污垢與塵灰。 南後的玉體基本康復,屈原將為南後治病的事託付給了太醫,自己下鄉微服私訪去了,這固然是為了深入變法改革,但也不無回避南後糾纏的成分。 感情的割捨不比切蘿蔔,掰黃瓜,可以一刀兩斷,倒有些像折藕,藕雖斷,絲卻尚連。屈原離京,在很大程度上是為了避開鄭袖,然而離去不久,心心念念,情系魂牽,度日如年。恰在這時,洞庭湖區域洪澇為害。亡羊補牢,為了一方百姓少受水患之苦,懷王命屈原火速返京,寫祭祀湘水水神的樂歌。 經過幾晝夜的深思熟慮,成竹在胸,一天深夜,屈原鋪下絹稿,提筆投入創作。 像其他祭歌一樣,屈原要通過娛神祈福的描寫,抒發自身並反映民眾強烈的對幸福生活的憧憬,對美好事物的嚮往,對純美感情的熱愛,要將這種對真善美的追求精神貫穿整個樂章。同時又特別突出這種追求中所遇到的挫折、失敗,以及由此引起的痛苦與哀怨之情。在藝術上,要將清新俊逸的風格,真摯熱烈的感情和悽楚哀怨的情調融匯在一起。 帝舜南巡,不幸崩於蒼梧之野,葬於九嶷山下。他的兩個女兒宵明、燭光前往奔喪,因不識路徑,來至洞庭湖內的君山,思父心碎,悲痛號啕,淚盡繼之以血,血淚揮灑竹上,將翠竹染得斑痕點點,故名斑竹。君山尋父屍不見,二女雇船出湖,行至瀟水與湘水會合處,月夜雙雙墜水而死。人們景仰二女的孝行,說她們死後變成了洞庭、瀟湘、沅澧一帶水域的水神,並尊宵明為「湘君」,燭光為「湘夫人」,世代祭祀不絕。這是史實,但後來有人以為湘君、湘夫人是堯之二女娥皇與女英,以訛傳訛,約定俗成。現在,屈原決定尊重民俗,以錯就錯,取材於這個傳說,借用《湘君》、《湘夫人》舊題,重創新歌,將其寫成一對夫妻神的唱和詩,這樣湘君就變成帝舜了。他要標新立異,創一奇觀,用湘夫人的口吻來抒寫《湘君》,又用湘君的口氣來抒寫《湘夫人》。 《湘君》篇中描寫二妃同往迎舜的經過。他們是預先約定好了的,而且以往都是預期赴約,只是由於一個意外的原因,這次未能會面。 一陣清越而略帶哀愁的歌聲在清波長天間飛揚:「君不行兮夷猶,蹇誰留兮中洲?」(你猶豫不決未曾啟行,是誰在洲中將你挽留)這是娥皇的敘述與詰問。既然湘君約而不至,二妃便駕舟往迎。江波上飛駛著一艘桂木小舟,湘夫人衣袂飄飄地佇立於船頭,她們儀態瀟灑,修飾適度,風采照人,悠長的歌聲唱出了她們久待湘君不來的疑慮,一江風波更烘托出她們心潮的迭蕩與不安。為了讓湘君平安到來,她們竟然設想要湘水的波濤快些平息,讓洶湧長江安閒地流淌。湘君依然未來,她們因此帶著痛苦的牽念吹奏起悠悠排簫,這簫聲壓過江浪的澎湃,訴說著二妃對湘君的無限懷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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