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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三


  自此,屈原便每天上午按時來給南後扎針,除了上述穴位,還輪流更替針刺風池、風府、百會、印堂、鳩尾、曲池、後溪、通裡、三陰交、太沖等穴,強刺激,七天為一療程,並輔以藥物治療。藥以牛黃丸為主,其配方為:膽星、全蠍(去足焙)、蟬蛻、牛黃、白附子、僵蠶(洗焙)、防風、天麻、麝香、煮棗肉、水銀,細研,入藥末為丸,荊芥姜湯送服。此乃手少陰足太陰厥陰藥也,牛黃清心、解熱、開竅、利痰,天麻、防風、南星、全蠍辛散之味,僵蠶、蟬蛻清化之品,白附頭面之藥,皆能搜肝風而散痰結;麝香通竅,水銀劫痰,引以薑芥者,亦以逐風而行痰。

  經過較長一段時間精心治療,鄭袖不僅身體完全康復,而且舊病不再復發,感動得懷王與南後不知該如何是好,於是屈原在楚廷處於舉足輕重的地位。

  那還是第一個療程針灸的第四天,按照事先約好的時間,屈原匆匆奔向南宮,尚未舉步登上臺階,便有一股濃郁的異香透出緊閉的門窗,鑽進他的鼻孔,直入肺腑,令其飄飄欲仙。時近盛夏,為何宮室要緊閉門窗呢?這便是楚宮建築的妙處所在,天下無雙。楚宮殿的地坪全用石板鋪成,上有樓板,下有欄杆。特殊的建築設計,使這些宮殿隆冬嚴寒,室內溫暖如春;盛夏暑熱,有製冷通風設備,可使涼風習習,爽身宜人。既勿需開窗透風,緊閉門窗則可使室內的香氣不致輕易散去。隨著熱烈而熟悉的「屈左徒駕到」的聲聲傳呼,屈原在內侍宮娥的簇擁下步入宮門,宮內的陳設、色調、光線和氣氛使他大為震驚。

  這幾日,他天天來此為南後治病,為何前三日無此異樣感覺呢?今天是南後用過一番苦心,特意這樣佈置的嗎?特意佈置,有這個必要嗎?用心何在?也許素來如此,只是因為前些天南後病危,室內忙亂,人們心情沉重,自己肩挑千斤重擔,不曾注意罷了;也許前些天南後病重,大家不得空閒或沒有心思佈置宮室,這也是常理中的事。管他呢,何必庸人自擾。然而,這宮中的陳設畢竟高雅華貴,稀奇罕見,令屈原不能不認真觀賞玩味。宮室的四壁鑲嵌著石板,色澤光潔鮮豔(大約即今之大理石)。室內擺滿了稀奇古怪的玩具和寶器,床上的被子是用翡翠(鳥名,有美麗的藍色和綠色羽毛)和珠璣精心製成的,就是懸掛衣物的玉鉤,也用翠鳥的羽毛加以裝飾。最讓人眼熱的,還是兩件稀世珍寶——鴛鴦豆盤碗和虎座鳥架鼓。

  鴛鴦豆盤碗,蓋與盤結合成一隻鴛鴦鳥的整體,鳥的頭、爪、翅均為雕刻,羽毛為彩繪。鳥的頭彎回到鳥背上,雙翅緊縮,尾向下卷,成伏臥狀,顯得安閒自在。鳥的胸、腹部及背部、尾部兩側均用紅漆、金粉描繪成絨毛狀的羽毛,兩翅用金粉勾畫出片狀羽毛,尾部用紅漆金粉描繪出捲曲的長毛。再加上金色的鳥頭,黃色的嘴,把整個鴛鴦鳥刻畫得細緻入微,栩栩如生。

  虎座鳥架鼓的底部,是兩隻相背伏臥的老虎,老虎頸上各站一隻鳥,鳥尾相連,木鼓懸掛在雙鳥中間,鼓繩扣在鳥冠上。鳥身用紅彩繪成羽毛紋,虎身彩繪成雲紋,鼓皮外周繪著幾何雲紋。

  宮室的四角各置有一個二龍戲珠的精製銅鼎,銅鼎內青煙嫋嫋,火光灼灼,燃燒著蘭、椒、艾、芍、芷、茴、茱、荃、蕙、荏等諸多香草,室內彌漫著醉人的異香,令人骨酥肉麻,神魂顛倒。和其他的宮室一樣,南宮也是坐西面東,南北三間,中間大,是會客的地方,兩邊小,是寢室,南後的象牙床榻安放在右間向陽的雕花南窗下,低垂著粉紅色的紗帳,高懸著火紅色的宮燈,這紗帳,這宮燈,把南後烘托得更加豔麗動人,映襯成一個洞房新娘。南後正在安睡,她側臥,躬身,右手置於鴛鴦繡枕之上,托著紅彤彤的香腮,一雙鳳眼似睜非睜,兩個酒窩似笑非笑,大約正在做著甜蜜的美夢,長長的睫毛更加嫵媚,楚楚動人。

  她的身上蓋著一床藕荷色的錦繡夾被,質地柔軟,似尚透明,把她周身勻稱動人的曲線勾勒得似隱非現,朦朦朧朧。她的左臂伸出被外,搭於胯股,這胳膊柔軟修長,似凝脂,若溫玉,散發著淡淡的肉香。手腕上一隻鏤花雞血玉鐲,玲瓏剔透,在燈光下熒熒生輝。白腕,紅鐲,相映成趣,其美無倫。由這一隻白臂,屈原能夠想見她周身的肌膚和整個玉體的形象,他曾欣賞過一件精美的藝術品——玉雕睡美人,跟眼前這位睡態酣暢的南後相比,恐怕要遜色千萬倍!……寫起來這樣費筆墨,實際上當時屈原不過是瞬間一瞥。一宮娥將他引至南後的寢室,來到她床榻之側,連呼兩聲「南後」,回答她的是甜蜜而勻稱的鼾聲。

  男女有別,屈原急忙返回正間恭候。

  屈原返回正間,早有內侍迎上前來搭訕,為之沏茶。在這一品茶恭候的過程中,屈原清楚地聽見里間宮娥的低聲呼喚以及衣裙的窸窣聲,環佩的叮噹聲,竊竊私語聲,嘩嘩啦啦的盥洗聲,這一切過後,宮娥出來請屈左徒進去為南後診治。

  南後的病較昨天大有起色和轉機,她不再斜依床榻接受診治,已經能下床迎接屈原,抒發自己的無限感激之情了。她的裝束素來緊跟時令,今日穿素服,著夏裝。上身著一件水紅色短衫,色淡如水,質薄若翼,半個胸膛袒露在外,短衫緊貼肌膚,將一對碩大的乳房繃勒得更加高聳彈動。下身穿一條白色紗裙,其白如雪,其長曳地,遠看,亭亭玉立,像一朵盛開的雪蓮,一枝雋逸的白玉蘭;近瞧,幾乎全身的每一個部位均暴露無遺——豐潤的酥胸,坦蕩而微凸的馥腹,柔軟的柳腰,肥腴的雪臀,頎長玉白溫潤而有光澤的大腿,大腿盡處一抹鮮紅的褲衩,連那椒紅的乳峰也若隱若現……這一切,足以使任何男人望而垂涎。屈原雖愛莊重,不喜歡輕薄,對此卻也無可挑剔,因為這是在南後的寢室中,而不是在公共場所。再說,南後既與自己的妻子姊妹相稱,對這位妹夫也就不必見外。倘在民間,開幾句玩笑,打打鬧鬧亦無不可,更何況是輕佻之舉呢?……

  這一天,屈原魂魄出竊,迷迷糊糊,恍恍惑惑,昏昏沉沉,他不知道自己都向南後說了些什麼,如何給南後治病,怎樣回至家中,連一天的飲食也忘得乾乾淨淨。

  從此屈原怕見妻子昭碧霞,不是不想見,而是不敢見,懼怕她那深沉犀利的目光,怕它會看出自己心中的隱秘與行動上的破綻。他依然與妻子朝夕相處,但談話減少了許多,常相對默默無言。漸漸的他早出晚歸,有意避開妻子,自然,夫妻的融洽、關懷、體貼、情愛、溫存,也在急劇降溫。

  從此屈原似乎更抓緊苦讀了,但他展開書簡,伏於案頭,讀了半天不知所云,這與其說是讀書,不如說是在活受罪,自我折磨。

  他試圖以寫詩作文來驅逐內心的陰影,但無濟於事,絹稿上寫了劃去,劃去又寫,不成行,難成篇,圈圈劃劃,一片烏鴉。

  他依舊早起湖邊練劍,但卻亂方寸,難成陣。他照常橘林漫步,但往日令其歡欣鼓舞的枝頭鳴唱的翠鳥,如今卻使他心煩意亂;偶爾竄出一隻野兔,會嚇得他心中忐忑不安。

  有時他會走出城去,沿江而行,不知所之,無人尋找帶領,則不能回府。

  但是,屈原既沒有癡,也沒有傻,他是中了邪,著了魔——深深地愛上了南後鄭袖。這並非是單相思,一相情願,諸多跡象表明,特別是那個近似於赤身露體的亮相,南後也在執著地愛著他。準確地說,是鄭袖在不擇手段地追求他,誘惑他,勾引他,拉他下水,使他就範。至於一個大國的君妃,她有至高無上的地位,有生殺予奪的權力,有一呼百諾的氣派,有揮金如土的富豪,為何竟會愛上一個她足下的臣子呢?屈原不曾往深層裡想,只簡單地理解成是氣質相同,趣味一致的緣故。屈原在懷疑,先人制定的禮法,世上流傳的習俗,是否真有道理,是否是神聖不可侵犯;屈原在研究,愛情是否是專一的,一個人真摯地愛著自己的妻子或丈夫,難道就不能同時再愛另一個人了嗎?倘果真是這樣,愛情也就太狹隘,太自私了……循著這一條線索想下去,他愈想路愈窄,愈想心愈灰,墮於情網不能自拔,整日失魂落魄似的精神萎靡不振。

  一天上午,屈原步出了橘園,在綠蔭深處漫無目標地走著,眼前是鱗次櫛比、富麗堂皇的宮殿,他視而不見;身邊是楊柳成蔭的美景,他無心欣賞;腳下是市中心,兩條河流入城內,在這裡匯合,一派繁忙景象,他無動於衷,只是一味地向西,向西走去,一直走出了城,來到大江岸邊,循江而東。這裡到處是荷塘,塘內盡是綠葉和紅花;遍地是蘭花、白芷、秋蕙、菖蒲和遮天蔽日的梧桐,他不時彎腰采一朵花,薅一把卉,置於鼻端聞聞,其香無比。聞著這陣陣浸人心脾的清香,屈原不禁想起了兒時愛整潔,好修飾的一場場,一幕幕。他曾掐桐葉做衣裳,采蘭花鑲衣邊,址菖蒲編高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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