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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由屈原那明亮的眸子和深邃的目光,鄭袖想到了天幕上那晶瑩閃爍的明星,群星拱月,無論它怎樣明亮,是決不會越俎代庖的。北斗七星一把勺,它給人們指方向。寅時過後,夜空雖然繁星點點,但卻漸趨黃昏。又過一刻,東方地平線上升起了一顆碩大的明星,它閃爍生輝,耀人眼目,這便是啟明星。顧名思義,它給人們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它出現後不久,新的一天便開始了。

  屈原的出現,也給鄭袖帶來了光明和希望,她決心利用他,佔有他,以實現自己的理想和願望。成功的以往使鄭袖變得十分自負,她自問有這個能力和把握。

  鄭袖這樣想著的時候,心中並不甜蜜,而是有一種難言的苦澀。她是在將懷王與屈原相比,愈比心裡愈不是滋味,妊娠期反應似的,陣陣噁心欲吐。懷王,雖稱不上糟老頭子,但因沉於酒色,未老先衰,知天命之年便躬腰曲背,頗似一隻大蝦米。最令鄭袖生厭的是他那一身魚鱗皮,與之接觸,疤疤瘌瘌,扁銼一般,早晨起床,滿鋪皮屑,仿佛落了一層薄雪。

  宴罷,懷王徑直來到南宮過夜,南後豔妝相迎。經過精心設計和裝扮,今夜鄭袖變成了一位天真爛漫的少女,初相見,連懷王也不敢相認了。他揉揉惺忪的醉眼,仔細端詳,只覺得面前這位妙齡女郎比花更豔,比葉更翠,比蜜更甜,比水更清,比太陽更光焰,比月亮更皎潔,看著看著不由得心潮波蕩,欲火中燒,餓虎撲食似地竄將過去,將鄭袖摟於懷中,抱上床榻,就要為之解衣寬帶,成就魚水之歡。鄭袖既順從又忸怩,嬌滴滴地說道:「嘴邊的肉,口中的食,大王何必如此性急!臣妾有話跟大王商量……」

  「莫擺迷魂陣。」懷王滿嘴酒氣,含含混混地說,「昨夜朕中了你的圈套,竟然喝得酩酊大罪,不得雲雨之歡,今夜你又……」

  鄭袖急忙解釋說:「昨夜臣妾知罪!只見大王為屈原即將進宮欣喜若狂,便陪大王多飲了幾盞,不想竟害得大王龍床輾轉。倘說臣妾意在設圈套,施迷魂陣,欺騙大王,實在是天大的冤枉!難道臣妾就不願與大王共享露滴花開之歡嗎?為明心跡,臣妾請撞死于大王面前,以效忠貞……」

  鄭袖說著汪然出涕,淚如雨下,並以目斜視朱漆圓柱,張開雙臂,飛起霞紅錦緞披肩,就要向那宮柱撞去。說時遲,那時快,懷王見狀,飛速車轉後退,以身掩柱,鄭袖撞到了他的懷抱裡。也是懷王機敏,稍有遲疑,鄭袖便要以頭觸柱,血染寢宮身亡。這一嚇非同小可,懷王喝了一晚上的酒,頓時化作渾身冷汗,淋漓而出。他將鄭袖緊緊攔於懷中,賠罪似地說:「寡人開句玩笑,愛妃何必如此認真……」

  鄭袖將頭使勁貼于懷王的前胸,兩肩聳動,泣不成聲地說:「這等玩笑,臣妾可擔當不起……」

  懷王輕輕拍著鄭袖的背安慰道:「寡人有失檢點,今後決不再開類似玩笑,寡人初犯,萬望愛妃恕罪!……」

  懷王話聲未落,鄭袖「撲哧」一聲,破涕為笑了。

  作一代王妃也真不易,要姿色超群脫俗以取寵,要能歌善舞以媚君,還要能假戲真做以欺世。鄭袖具備這諸多條件,故不僅能夠獲寵不衰,權主六宮,還要控制整個楚國和天下。千軍萬馬未必能征服一個大國之君,鄭袖的惡作劇卻將懷王治得服服帖帖,他主動問鄭袖:「愛妃不是有話跟寡人商量嗎?快快請講。」

  鄭袖見問,倒反吞吐起來,似乎所要說的話十分礙口,故作思量再三才說:「臣妾有一事相求,不知大王肯應允否?」

  懷王慷慨地說:「愛妃所求,有何不允,哪怕肝腦塗地,朕亦樂而從之!……」

  鄭袖賣足了關子後說道:「臣妾所求,實為大王,何需大王肝腦塗地。」於是她將請屈原教子蘭的想法及根據說了出來。子蘭是鄭袖的獨生子,時下十六七歲,年齡不大,個頭不矮,這也許與父母的遺傳和營養有關。原拜令尹子椒為師,子椒老朽昏聵,以其昏昏如何能使人昭昭?況且他很不以教育公子為念,既不傳道授業解惑,又不加管束,任其所為,久而久之,豈不荒廢了公子的學業!鄭袖早就對子椒不滿了,但苦於無更佳的人選,便一拖再拖,直至今日。不意屈原突然進宮,豈不天賜良緣!屈原不僅知識豐富,學問淵博,而且道德高尚,潔身自好,子蘭以之為師,必能學有所成,出息成胸有文韜武略,行能安邦定國的棟樑之材。這是鄭袖欲讓子蘭拜屈原為師的堂而皇之的理由,至於她的隱私,自然不會向懷王吐露分毫。聽了鄭袖這些頗有見地的精闢分析,懷王大加讚賞,誇她有眼力,識真金,不愧是當今女中之豪傑。原來懷王也有此意,這真是英雄所見略同,不謀而合呀。事情就這樣輕而易舉地講定了,次日頒旨屈原,令子蘭行拜師入門之禮。

  鄭袖如願以償,歡天喜地地服侍懷王上床,共享魚歡水樂之美,露滴花開之甜。然而鄭袖卻是在強作歡顏,她及早地吹熄了能讓人辨別真偽的燦燦燭焰,這樣以來,匍匐于自己凝脂溫玉般胸膛上起伏搖盪的仿佛不再是那個皮屑飛散的大蝦米,而是一位峨冠博帶的美男子,於是她使出一個淫蕩女人的渾身解數,助其興,成其歡,銷其魂,失其魄,成就其甘美……

  應該承認,鄭袖所談的那些理由和根據是存在的,也是真實可信的,除此以外,她還有另外兩個不可告人的目的:第一,她看得很清楚,用不了多久,屈原的聲譽和地位必超過子椒和靳尚,子蘭既是他的弟子,必支持將來廢長立庶之舉,這樣,子蘭繼承王位便有把握了;第二,通過子蘭與屈原的師生關係,自己接觸屈原就方便得多了,由接觸到頻繁來往,直至膠漆難分,最後達到佔有的目的。

  根據屈原愛橘的特點,懷王下令將左徒府移至楚宮身後一處多橘的園林內,並御筆親書「橘園」兩個金燦燦的大字,懸於園門之上。橘園內有山,有河,有湖,山光水色,相映成趣,風光甚是秀麗。奇花四處點染,異卉遍植園中,每當仲春三月,溪水潺潺,綠柳撫堤,繁花似錦,百卉弄姿,鶯歌燕舞,鳥雀爭鳴,好一個神境仙界!夏天則是荷花的王國,避暑的聖地——池與池相連,塘與塘相挨,池塘內,碧綠的荷葉平鋪水面,荷葉上粒粒晶瑩的水珠在閃耀,在滾動,似星斗,若珍珠;荷箭高聳,荷花盛開,或紅,或白,或粉,爭奇鬥妍,芳香四溢;乘小舟池中一遊,繞荷轉悠,采菱摘蓮,觀花賞葉,好不舒心愜意!橘林片片,楓樹行行,深秋季節,楓紅橘黃,又是一番景致,令人賞心悅目。橘園與楚宮的御花園毗鄰,中間只有一道蜿蜒的矮牆相隔,兩園的遊玩觀賞者,倘登高鳥瞰,彼此均可相見,甚至可招手致意,高聲交談。

  子蘭拜師入門之禮在橘園敬賢堂舉行,懷王與鄭袖都曾大駕光臨,以示對屈原的敬重。朝中文武,郢都賢達,紛紛蒞臨觀光,規模之盛大,氣氛之熱烈,贄禮之豐厚,世所罕見。自此,子蘭常來橘園受業,接受屈原的點撥教誨。子蘭長得一表人材,既有懷王風流倜儻的風采,又有南後標緻俊俏,眉眼傳情的神韻,可謂各取其長,龍鳳合脈,只可惜跛著一隻右足,拐著一隻左臂,走起路來一顛一簸,一瘸一歪的,甚是不雅。南後常為此暗自傷心流淚,雖遍訪天下名醫診治,但卻毫無療效。

  自從屈原進宮,懷王舉行了盛大的歡迎國宴;自從子蘭拜師入門,南後與鄭袖出席了隆重的拜門儀式;自從兩次與屈原相會,見其儀錶,觀其風度,視其氣質,鄭袖便患了一種心病。這病仿佛是圓而軟的血塊,堵在她的胸口,上不去,下不來,難以排解,使其憋悶,令其窒息,只有肆無忌憚地發洩一通——仰天大笑,痛哭流涕,破口大駡,縱情歌唱,瘋狂舞蹈,毀壞器皿,嚴懲下人,才舒心一些,好受一些,因而她常生活失節,儀容失態,喜怒無常,她甚至敢向懷王使性逞強,捋著他的鬍子哈哈大笑。她尤其輕惱易怒,無端逞兇。有一宮女,不慎摔破了一隻玉碗,她命人剁去宮女的右手;有一內侍,在聽命時翻了一下白眼,她下令挖去了內侍的眼珠;一日午餐,她嫌廚師燒的菜不合口味,派武士割去了廚師的舌頭……人的容貌和心地很難統一,而且往往成反比,尤其是表現在女人身上,容貌愈美,心倒反愈黑,愈狠,南後鄭袖便是這樣的一個典型。

  懷王很為南後的病焦心,他怕這朵水靈靈的花會憔悴凋零,派太醫輪流診治,總不見有多大轉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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