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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


  時近未時,屈原方步入楚宮。一年未見,宮中發生了巨大變化。時值仲春三月,花正鬧,葉正翠,枝正綠,幹正青。百花爭豔,奇葩鬥芳,異卉競秀,綠柳撫堤,珍禽繞林。在一片開闊地上,掘地成楚湖,堆土為荊山,山光水色,相映成趣。楚湖業已竣工,彎彎曲曲的湖岸,全用漢白玉砌成。湖岸柳與桃相間,桃紅柳綠,倒映水中,妙不可言。湖中有島,島上有亭,島與岸以橋相連,男與女相攜相牽,並肩行於橋上,映於湖中,好一個人間仙境!鴨遊湖中,鵝戲水上,似藍天上的朵朵白雲,詩情畫意盡在其中。湖面上正有數艘遊船在蕩槳,或優哉遊哉,似漫步于花叢林蔭;或風風火火,船頭顛簸,或並駕齊驅,互不相讓,但每只船上都載著歡歌笑語。湖心島上,桃柳行內,三三兩兩的人們或散步,或談天,或弈棋,好不安閒自在。荊山上則是一片忙碌,正有數十工匠在建造亭臺樓閣,搬上運下,匆匆不迭,錘鑽丁當,遠播四方。一山一湖,一上一下,一忙一閑,對照鮮明。

  歡迎屈原進京的盛大國宴,在富麗堂皇的章華宮內舉行,宮內雕樑畫棟,金碧輝煌;五光十色,陸離生輝——黃的是琥珀,紅的是瑪瑙,藍的是碧玉,白的是珍珠,綠的是翡翠,紫的是羅蘭,琳琅滿目,璀璨耀眼。不說美酒之醇厚,佳餚之豐盛,單所用器具之高雅珍貴——金絲縷玉幾案,滾珠飄纓彩屏,鹿台立鳳懸鼓,九龍繞柱金鐘;翔鶴宮燈,牡丹蠟臺,麒麟香爐,鑲金玉磬;象牙箸,白玉盞,瑪瑙盤,暖心壺,等等,就令人酒未沾唇心醉酥。文武大臣俱都奉旨赴宴,章華宮之宴會廳內擺得滿滿當當,怕有數十座之多。

  懷王拉屈原坐於身側,子椒,靳尚等重臣作陪。懷王把盞,親自給屈原斟酒,敬了一盞又一盞,滿座文武,人人眼熱,個個垂涎。酒過三巡菜過五味,懷王命歌舞助興,隨著一串節奏明快的傳呼,嫋嫋絲竹聲中,一隊宮娥翩躚出場,她們分別扮作梅花仙子、茶花仙子、月季仙子、芍藥仙子、茉莉仙子,一個個羽衣透明,彩裙若翼,廣袖舒展似霓虹飄逸,體態輕盈若芙蓉出水,芳姿玉影,鶯囀鸝鳴。她們不斷地變換著舞姿,更改著花樣——「松鶴延年」、「龍鳳呈祥」、「百鳥朝鳳」、「天女散花」……只看得滿座文武似癡若呆,想入非非。

  鄭袖最後一個出場,這正所謂「好戲壓軸子」。她扮演群芳之冠、百花之王的牡丹仙子,頭戴一朵碩大的火紅牡丹花,身著細腰束帶裙裳,袖長丈餘,翩然起舞,長袖翻卷鹮飛,似鳳凰展翅,若漫天雲霞;突然,她駐足聳身,伸臂擺手,長袖平直若竿,氣貫長虹。轉而輕移碎步,細腰若風擺柳,長袖似黑夜繚繞的火光。她的舞姿,她的細腰,她的長袖,變化無常,有時像穿雲的紫燕,有時像破霧的雄鷹,有時像下山的猛虎,有時像出水的蛟龍,有時像飄浮的白雲,有時像漫天的星斗,有時像含羞的少女,有時像多情的目光,令觀者目不暇給,眼花繚亂。

  當鄭袖出現於廳堂門口的一刹那,仿佛大廳內突然明亮起來,似乎有一種異香在擴散,在彌漫,令赴宴者心醉神酥。也就是在這一刹那,殿堂內的氣氛陡然大變:原先鬧嚷嚷、亂吵吵的場面突然安靜下來,靜得令人窒息,所有的目光一齊射向了鄭袖,停止了正在進行的一切動作——舉觴邀酒者,金卮停於手中;伸臂夾菜者,象箸停在玉盤之上;交頭接耳者,正襟危坐;口若懸河者,頓失滔滔;猜拳行令者,屏息斂氣。大家俱皆全神貫注地盯著鄭袖的精采表演,一個個看得眼迷心亂,魂飛魄蕩……

  歌舞之後,懷王將鄭袖喚到自己桌前,介紹其與屈原相識,並命其給屈原敬酒。通過歌舞,屈原觀賞了鄭袖超凡脫俗的美貌,領略了她那優美的舞姿,這真是難得的高雅藝術享受,令人魂搖魄蕩,咀嚼品味。鄭袖卻是第一次目睹屈原的動人風采,大為驚詫,四目相對,猶金石相碰,火花四濺。二人都在極力克制著自己,但還是雙雙失態,心細和敏感者也許能夠察覺得到……

  第一二章 南後鍾情 左徒擬法

  屈原自幼博覽群書,在書中接觸過形形色色光輝女子的形象,包括天下的仙女在內,沒有一位像眼前的南後這樣光彩照人,她像一團熊熊燃燒的烈火,令人神亂目眩,欲罷不甘。這團烈火愈燒愈旺,燒成了一隻火鳳凰,展翅騰空,朝著那輪初升的朝陽飛去;燒成了漫天雲霞,這雲霞染醉了山,染醉了水,染醉了華夏大地;燒成了燦爛的花團錦簇,把神州裝扮得五彩紛繽;燒成了和煦的春風,熏風徐徐,擁抱親吻著每一個炎黃子孫;燒成了甜嘴的蜜,醉心的酒,給人以美的享受。

  這團烈火在繼續燃燒,陶冶著每一個人,屈原仿佛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尾紅鯉魚,棲身于九曲黃河之中,游來遊去,是那樣自由自在,那樣舒心愜意,一日來到龍門山下,騰身一躍,跳上了龍門,變成了一條金翅金鱗的火龍,騰雲駕霧,呼風喚雨;抑或變成了一縷煙雲,浮于藍天,鳥瞰大地,隨風而動,無拘無束,飄飄悠悠,無牽無掛,好不安閒自在;化作一條彩船,而那團燃燒著的烈火則是洶湧的潮水,掀擁著彩船在湛藍的夜空中,在如水的月光下航行,似水中的魚,離弦的箭,不顛不簸,無遮無攔,一直駛向廣寒宮,在吳剛舉行的盛大歡迎宴會上,喝的是桂花蜜酒,嫦娥帶領眾位仙女,舒展廣袖,載歌載舞,玉兔則敬獻上了常生不老仙藥……面對這團熊熊燃燒的烈火,屈原這位飽學大師,嫻于辭令的舌辯之士,竟然變得窘迫無措,木訥寡言。

  鄭袖見招,美目流盼,儀態萬方地向懷王和屈原走來,她自然得體,落落大方,先輕舒素縞長袖,向屈原施禮問安,然後手捧金樽為屈原斟酒,口中念念有詞,多是頌揚讚美之語,連敬三盞。屈原仿佛面對強敵,只有招架之功,毫無回手之力,原本細膩白嫩的肌膚,經酒一激,猶若朝霞夕照,如血的殘陽。他尤其禁不住鄭袖那灼鑠的目光,在這咄咄逼人的目光下,自己似乎在顫慄,在縮小,在融化。他使勁低垂著頭,極力回避這目光,以使自己不致過於難堪,因而只能消極應酬,決不敢主動攀談與搭訕,故難成熱烈的氣氛。鄭袖心靈透亮,眼皮薄,最善看風使舵,見機行事,她不願讓自己敬重的人處境尷尬,更不肯自討沒趣,禮節性地敬讓之後,又應酬性地讓過子椒、靳尚等幾位同席重臣,便翩然離去了。鄭袖既去,屈原如釋重負,偷偷喘了一口粗氣,漸漸恢復了常態。

  鄭袖畢竟大屈原幾歲年紀,又在楚宮混了多年,見多識廣,因而比屈原深沉老練,城府更深,大庭廣眾之中,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動任何聲色,回到深宮之後,卻心潮起伏,情波洶湧。雖然只有短暫的相處,幾乎只是匆匆一瞥,屈原的光輝儀錶,卻給她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他身材魁梧,四方大臉,兩道劍眉下一雙炯炯有神的大眼睛,身著長袍,腰系博帶,帶佩陸離長劍,頭戴切雲高冠,英武俊秀,文雅標緻,風度翩翩,氣宇軒昂,是天下少有、世上罕見的偉丈夫,美男子。鄭袖聰明透頂,睿智過人,且滿腹經綸,因而有著一般男子所不具備的分析力和鑒賞力,她能透過現象看到本質,能由點滴生髮開去,借助淵博的知識進行豐富的想像,描繪出絢爛的意境。那麼,鄭袖通過屈原這非凡的儀錶都看到了些什麼呢?看到了他的品質純潔高尚,他的意志堅韌頑強,他的氣質淳樸激烈,他的胸懷寬闊坦蕩。他有高深的知識,豐富細緻的感情。

  由屈原那羞赧的面容,紅彤彤的臉膛,鄭袖想到了那輪初升的朝陽,她圓而大,紅而美,慈祥而溫和,同時她有著強大的生命力,勿需多久,她必放射著無限的光,散發著無限的熱,釋放出無限的能量。這光,這熱,這能量,溫暖著大地,沐浴著萬物,給世間帶來了勃勃生機。倘若沒有了這輪紅日,世間的一切——喘息的生命,綠的生靈,奔騰的江河,蜿蜒的山脈,平展展的土地……便不復存在,殘留的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由屈原那切雲高冠,鄭袖想到了巍峨的泰山,它有千峰萬穀,奇松怪石,飛瀉的瀑布,深邃的龍潭,茫茫雲海,輝煌日出,漫天星斗似的奇景壯觀,星羅棋佈般的名勝古跡。它規模宏偉,氣勢磅礴,閱歷深遠,物產豐富,實乃天下第一山也。

  由屈原那絲絛博帶和寬闊的胸膛,鄭袖想到了黃河長江,它遼闊綿長,奔騰無羈,是生命的源泉,華夏的搖籃。航行,灌溉,提供豐富的魚蝦資源,它是中華民族的功臣。千支萬派匯注一流,滔滔東去,決不回頭,它有執著的追求和堅定的志向。洶湧咆哮,摧枯拉朽,滌蕩一切污泥濁水,它揚善懲惡,有著回天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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