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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第一〇章 初露鋒芒 一展才華

  簡單的音符,乾巴的線條,音樂家能用它譜寫出優美動聽的小夜曲,氣勢磅礴的交響樂,大合唱。尋常的筆墨紙硯,司空見慣的丹青顏料,畫家能用它畫山塗水,描繪美好的一切。磚瓦木料,工匠們能用它建成高樓大廈。礦石煤炭,科學家和工人能用它冶煉成鋼鐵和各種金屬,並以此裝潢成五彩繽紛的現代化世界。字詞語句,這些枯燥的語言材料,屈原那生花的妙筆能用它寫成感天地泣鬼神的壯麗詩篇,屈原那伶牙俐齒能將它變成閃電霹靂,風雨雷霆,照耀黑暗,擊劈邪惡,滌蕩污穢。現在,屈原所面對著的是污穢鋪成的原野,垃圾堆成的山巒,腥臭淌成的江河,要剷除它,要推翻它,要填平它,固然需要力,但更需要情。情是什麼?是天地之精,日月之輝,萬物之靈聚合而成的膽識、氣概、胸懷、意志和韌性,它像怒吼的雄獅,狂嘯的猛虎,萬丈懸瀑,決堤洪流,澎湃激浪,有著無與倫比的震懾和衝擊的威棱。此刻,它像火山口一樣在噴吐,似憤怒的重機槍在掃射,不是對準哪一個人,而是朝向紛亂混濁的世界。

  然而,屈原所列舉的這些事例,畢竟都出在鄂渚,發生在景博民的制下,而且在此之前,景博民確也瀆職荒唐,甚至墮落,不理政事,不問民疾苦,不是百姓的父母官,而是萬民的罪人。人就是這樣,當他誤入歧途的時候,是非顛倒,黑白混淆,誤國害民,也在毀滅自己,但卻心安理得,甚至還有些莫名其妙的委屈。雖然有時也意識到自己正在為惡,但總覺得這是別人逼迫出來的,惡在自己,罪在他人,循著這條思路想下去,與那些逼自己作惡者相比,似乎尚未惡到應有的程度。這樣想的時候,他全不考慮後果和危害,尤其是對百姓的危害。一旦醒悟,迷途知返,他便會內疚,反思,痛心疾首。

  皮肉之苦好忍,心思之痛則難挨,它常常痛得抽搐,顫抖,如刀剜,似箭穿,淋漓著殷紅的鮮血。屈原這一席雷光電火,暴風驟雨般的話,皮鞭似的抽打在他那滴血的傷痕上,開始,他還咬緊牙關強忍著,漸漸的忍無可忍,直至休克昏厥。屈原自幼讀書頗雜,醫書亦讀得不少,因而並不慌張。他讓景博民靜靜地仰臥於地,以右手拇指狠命掐其人中,須臾便恢復了知覺。景博民雖恢復了知覺,神志亦清,但卻臉色鐵青,氣息微弱。鄂渚最高明的醫生被請來了,他先噴法水,後診脈。醫生檢查結果,景博民五臟六腑都無大的毛病,至於休克昏厥,多是因刺激太重,精神過於緊張所致,靜養幾天,便會不治而自愈。

  話雖是這麼說,醫生還是謹慎地開了藥方,命家奴前去抓藥。既然無恙,屈原便命人將景博民抬上了他臥室的床榻。又過了一盞茶的工夫,景博民漸漸恢復了正常,且能斜依床榻與人們說話談天了。虛驚一場,人們心上的重石落地,相繼離去。屈原先勸慰景博民一番,然後又向景夫人賠禮道歉,拱手告辭。景博民再三挽留,死活不肯放他離去,一則為他備好了午宴,二則請他下午繼續談,談民生之艱難。景博民說,改變鄂渚的面貌刻不容緩,往後推遲一天,自己的罪孽就重一分,欠百姓的債就多一成,為了及早贖罪,他幾乎是在向屈原苦苦哀求。屈原見景博民情真意切,景夫人又在一旁幫腔,恭敬不如從命,只好重又坐回原處。

  因為事先有充分的準備,不消說這餐午宴是相當豐盛的,但屈原卻飲食得不甚滋潤自在,他心中一直縈繞著慚愧、內疚和不安,為其所針砭和壓抑。他曾再三告誡過自己,在這種情況下,對方往往十分敏感,你說著無意,他聽著有心,因而要掂衡分量,斟酌分寸,隱晦含蓄,留有咀嚼體味的餘地,力戒太露,太直,甚至連談話的語調和速度都應該注意,然而談著談著便激動起來,由涓涓滴滴而嘩嘩流淌,而洶湧澎湃,而決堤橫流,淹城漫野,吞人噬獸,險些斷送了一位同僚的性命。他在質問自己,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能用自己的性格來掩飾嗎?難道能用自己疾惡如仇的感情來粉飾嗎?不能,這純系是不成熟、缺涵養的表現。他在責怪自己,一個人連自己本身都控制不住,如何能控制他人?又怎麼能安邦定國,統一天下呢?他陷入了深深的悔恨與思慮之中……

  午宴後稍事休息,在景博民的再三請求下,屈原繼續講他那兩月來微服私訪的耳聞目睹,話題轉到了民生之艱難。他時刻提醒自己:定要和風細雨,切莫再雷霆萬鈞。

  造成鄂渚人民生活艱難的原因很多,除了前邊談的貴族猖獗和社會風氣腐敗,還有戰爭、自然災害和血吸蟲病。

  如今的鄂渚,十戶九不全,父母沒有兒子,妻子沒有丈夫,孩子沒有父親,姊沒有弟,妹沒有兄,一言以蔽之,缺少青壯男人。這些青壯男子,或相繼死於疆場,或正在軍旅中廝殺,或戍於邊陲重鎮,許多村莊因此變成了寡婦村。青壯男子是農村的主要勞動力,是農業生產的中流砥柱,他們既不在,則田園荒蕪,水利失修,人口難以繁衍,無抵禦自然災害的能力,天公稍不作美,百姓便衣食無著,掙扎於水深火熱之中。

  血吸蟲病即中醫學的「盅病」或「盅疫」,是一種看不見的存在于水中的「蟲」「毒」為病因;傳染方式是當人接觸溪水時經由皮膚而傳染的,這是一種傳染性、流行性疾病。盅毒初由皮毛而侵入肺衛,波及氣營,下涉腸道。故急性期惡寒、高熱、盜汗、發疹、神志遲鈍、聽力減退、咳嗽、痰中帶血、胸痛,以及腹痛、腹瀉、大便稀薄頻繁、便濃血。及至慢性和晚期,盅毒隨經入髒,留著於肝脾,引起氣鬱、血瘀、水裹的病理改變,常以痞塊、盅脹、黃疸、虛損為特徵。信步到鄉間去走走,面黃肌瘦,三根青筋挑著個頭的患者隨處可見,他們衰老憔悴,虛弱無力,肝脾腫大,腹如蛙鼓,隨時都有喪生的可能。似這般模樣的農夫、百姓,如何能下田插秧耕耘,治山治水,排澇抗旱,與自然災害作鬥爭?難怪這裡會春天滿目淒涼,夏秋一片汪洋,冬季鹽鹼茫茫……

  滿眼房倒屋塌,觸目斷壁頹垣,村村薜荔蕭肅,莊莊鬼唱魔舞,家家啼饑號寒,戶戶淚水洗面,雞不鳴,犬不吠,茅舍無炊煙,雉在屋樑築巢,兔於灶坑生產……其情其境,令人膽顫心寒,淚落濕衫。

  張仁道是個孝子,高堂老母病臥床榻多年,近感風寒,病情惡化,正奄奄待斃;妻子再有兩月又要生第二胎,身無禦寒衣,家無隔夜糧,一家四口在死亡線上掙扎。為給母親治病,張仁道只好征得妻子的同意,將八歲的女兒翠蓮賣予他人。這樣的艱難歲月,少有人肯花錢去多買一張嘴的,張仁道賣女很費周折,外出三天未歸。雖然在丈夫的再三規勸下,妻子不得不勉強應允,但女兒是娘的連心肉,當耳聞聲聲喊娘,撕肝裂膽,目睹哭得淚人一般的女兒被丈夫帶走時,妻子哭得死去活來,沒命地東跌西撞。她畢竟是已有七八個月身孕的人,經這一番折騰,孩子流產了。她本就身體虛弱,氣血兩虧,加以心血上攻,血山崩倒,血流如注,母子雙雙死於血泊之中。

  俗話說隔代親,祖輩親孫沒二心,翠蓮自幼是祖母的心肝寶貝,掌上明珠,忽聽被混帳的兒子帶去出賣,這一氣非同小可,她張口欲大罵兒子一頓,但口這一張再沒回出氣來,一命嗚呼!五天后張仁道賣女歸來,見一家三口死於非命,先是悲痛欲絕地慟哭一場,哭過之後想想,自己孤苦伶仃一人,活在這個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有什麼指望呢?不如大家死在一起,同到那個極樂世界去,於是懸樑自盡了。一個四口之家,其實是五口之家,就這樣從這個多災多難的世界上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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