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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


  長街之上,阡陌之中,到處是逃荒要飯的,他們拖兒帶女,扶老攜幼,一個個衣衫襤褸,滿面污垢,赤腳露足,眼無光,目無神,身無力,渾身瑟縮,步履蹣跚,走著走著一頭栽倒,從此不再爬起者,隨處可見。大路上走過負重的一老一少,他們是祖孫二人,爺爺年近古稀,身染重恙,咳嗽不止,痰中常帶血絲;孫子不過十五六歲,瘦弱矮小,面無血色。此刻祖孫二人正肩挑柴薪,一前一後,彳亍而行,艱難似牆上蝸牛,緩慢若渠畔之龜,他們欲將這柴薪擔進城裡去賣,換錢購買米麵油鹽。

  孫子畢竟年歲尚幼,身子骨又單薄,所挑之擔雖然並不甚重,一路上還是跌跌絆絆,幾次摔倒。爺爺心痛孫子,將他的柴擔一分為二,把其中的一半分綁到自己的兩個柴捆上。可是,偌大一把年紀,又有重病在身,何堪如此重負,搖搖晃晃,趔趔趄趄地走了不足二裡路程,一頭栽倒,大口大口地吐血不止。孫子見狀手足無措,伏在爺爺滿是鮮血的身上,搖來晃去,嗚嗚哭個不止。吃慣了人肉的野狗和鷹鴉,聞血腥而紛紛趕來,可憐的七十老翁,被這些殘忍的禽獸活活瓜分而食,慘狀目不忍睹!……

  趙仁福,三十二歲,五年前於戰爭中受傷致殘,兩隻下肢均從膝蓋處鋸掉,失去了自理的能力。雖說國家定期發有撫恤金,但數額有限,無濟於事。家中一妻三子,衣食無著,萬般無奈,將妻子典當予人,典期三年,三年內不得歸家。三個孩子相近相挨,蘿蔔頭似的齊擺擺,餓了便哭著嚷著要吃要喝。典老婆的錢能過幾日?頭一年節衣縮食,勉強度過,第二年便只好攜大帶小沿街乞討了。一個沒有了雙腿的人,如何走,怎樣行?好腿好胳膊的尚且跑不上門,整日三尺腸子閑著二尺五,趙仁福父子四人艱難的程度則更可想而知。他只能在地上拖與爬,口中呼喊著,乞求好心的老爺太太、先生小姐、嬸子大娘們可憐這苦命的人,發發慈悲,施捨一口半碗殘湯剩飯。

  三個孩子則圍在前後左右隨聲附和,他們或捧碗,或端瓢,或提乾糧袋。玉龍紛飛,風雨雷霆,天天如此,月月如此,年年如此,爬來拖去,兩股、雙手、臂肘上的傷痕摞了一層又一層,傷後成疤,疤疤為趼,其上的老趼脫了一層又一層。然而,碗裡,瓢內,袋中,空空如也時居多,非是人們無惻隱之心,實在是一個個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豈能他顧!一天,父子一行四人來到一朱門深宅,趙仁福萬沒料到,聞狗吠出二門打發討飯者竟是自己的妻子。兩年前,趙仁福是托一位遠房親戚將妻子典給張家坪一位財主張百萬的,這張百萬三房太太,但卻俱都只生女而不生男,因而要典一個女人來家為其生子繼嗣。今日來到張家坪,按常理趙仁福首先想到苦命的結髮妻子,也是他餓昏了頭,氣懵了心,來到這朱漆門前,竟未想到這有可能是張百萬的府第,也許他根本就不曾意識到這便是張家坪。

  一家人久別重逢,而且是那樣的分離,這樣的相遇,其景其情,可想而知。彼此先是驚詫,如在夢中,繼而是相抱大哭,其心之痛,其情之哀,其聲之悲,其景之慘,令人心碎。他們哭啊哭,只哭得天陰地晦,山悲河泣,秋風淒厲;只哭得雞不鳴,狗不吠,飛禽隱形,走獸匿跡,童叟揮淚,婦孺掩涕……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淚水不知流了多少,妻子忽然想起,丈夫和孩子正腹中饑餓,她堅強地站起身來,擦去滿面淚水,返身回廚房端來了一筐乾糧,讓他們父子飽餐一頓。正當三個孩子狼吞虎嚥的時候,張百萬外出提前歸來,見狀雷霆震怒。他本欲嚴厲地懲治這一家窮鬼叫花子,以免今後再來府上叨擾,無奈院子裡站滿村子裡的男女老少,見他歸來,目光一齊射過來,似一把把寒光閃耀的利劍。眾怒難犯,他的頭腦機靈一轉,索性送個順水人情,借機收買人心。

  他這樣想著,轉怒為喜,滿臉堆笑地說:「看你們這一家大小,怪可憐的。既然來到寒舍,何不請到餐廳用膳。」他轉向趙仁福的妻子責怪道:「哎呀呀,這就是你的不對了,貴客登門,院內用餐,怎麼能如此慢待呢……」趙仁福一家四口被張府管家帶進了客廳,張百萬向眾人拱手說:「感謝眾位鄉鄰捧場,我張百萬就是這樣心慈面善,怕見這種可憐巴巴的情景。再說,這三個孩子的母親雖不是我明媒正娶的妻子,但我們畢竟是同床共枕兩年,而且她腹中已懷有我的骨血,正所謂一日夫妻百日恩,我怎能見她一家大小忍饑挨餓而不管呢?」這真是,說的比唱的都好聽,張百萬如果真的關心他們的疾苦,趙仁福父子四人,何至於落得如此悲慘的結局!……

  屈原本欲繼續介紹下去,但景博民的痛苦使他就此打住,是謂有節,適可而止。

  在聽屈原的這些介紹時,景博民先是坐立不安,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在室內走來蕩去,繼而心熱臉燥,抓耳撓腮,感歎唏噓,最後竟至於垂淚不止,涕淚交流了。

  「慚愧啊,罪過!……」景博民泣不成聲地說,「為官一方,竟讓百姓遭此劫難,景某有何面目再見世人……」屈原安慰道:「景兄不必過於自責,楚國之廣,天下之大,別處何嘗不是如此,只是我等未深入調查罷了。」

  景博民依然聲聲悲歎,他說:「倘我赴任以來,體民艱,恤民苦,忠於職守,兢兢業業,鄂渚斷然不會是眼前這般模樣……」

  屈原打斷他的話說:「模樣糟糕並不可怕,可怕的是沉淪不振,執迷不悟,景兄倘能從此翻然悔悟,鄂渚依然大有希望,君不聞先莊王『一飛沖天,一鳴驚人』乎?……」

  景博民痛苦地以手擊頭道:「晚矣,晚矣!……」

  屈原信心百倍地說:「古人雲:『亡羊而補牢,未為晚也,見兔而顧犬,未為遲也。』景兄何言其晚呢?」

  景博民很顯出無可奈何的樣子說:「鄂渚瘡痍滿目,百廢待舉,欲振興,難矣哉!……」說完又是一陣搖頭歎氣。

  屈原不僅不受景博民這種悲歎無奈的情緒感染,反而有些激動,乃至亢奮,他說:「這正是你我用武之地,景兄何需長籲短歎。當初天地混沌,像一個大雞蛋,清黃混為一體,是盤古揮動板斧,開天闢地,始有今日之大千世界。天地開闢之初,世間雖有山川草木,鳥獸蟲魚,但卻沒有人類,是女媧摶黃土造人,故世稱女媧為人類之母。往古之時,四極廢,九州裂,天有所損,地有所毀,大火延燒,洪水滔天,猛獸猖獗,鷙禽肆虐,又是女蝸煉五彩石以補蒼天,斬巨龜之足以立四極,殺黑龍以濟冀州,積蘆灰以止淫水,從而拯救了人類之危亡。當堯之時,先是十日並出,莊禾草木枯焦;後是洪水氾濫,淹城漫野,人或為魚鱉。是羿犯天帝而援弓射九日;禹在外跋涉十三年,三過家門而不入,救民出水火。有道是滄海橫流,方顯出英雄本色,景兄何不一顯身手……」

  景博民有似六月的天空,陰的快,晴的也快,聽了屈原這一席古代英雄的陳述,頓時興奮起來,試探著問:「改變鄂渚面貌的方案,莫非屈弟業已成竹在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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