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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五


  屈原聞言,若雷轟頂,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敢正視面前這位大國之君。「廢除一切君臣之禮」,「對幾而坐,促膝而談」,這難道是可能的嗎?他懷疑自己正在做夢,眼前發生的一切全是幻覺。他越發變得拘謹起來,竟至於兩腿發軟,渾身瑟索顫抖,仿佛正置身於冰窖雪窟之中。

  懷王仿佛正陶醉於某種境界之中,獨自一人飄飄然,翩翩然,屈原的表情,他全然不曾察覺。他踱回幾案,躬身抓起玉盤中的一隻蜜橘,玩於股掌之中,說道:「屈愛卿,朕讀過您的《橘頌》,詠物言志,以昂揚之筆觸細膩地描繪了橘樹之『內美』與『外修』。朕想,此乃愛卿自身高尚人格和美好品質之追求與體現,足見愛卿之磊落胸懷與高風亮節……」

  屈原會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樣由衷,那樣甜蜜,那樣美和滋。是呀,理解,世上還有比被人理解更幸福的嗎?而且是一位國君對剛相會的青年臣下的理解。豈止是理解,簡直是評價和抬舉!……他的拘束,他的緊張,猶如雪堆冰塊,太陽出來了,在無聲無息地消融。

  懷王將手中的蜜橘剝皮,掰開,遞給屈原一半,微笑道:「屈愛卿,有橘在幾,我們何不品橘而言志呢?」

  懷王說著,先自在幾後坐下。屈原見狀,毫不猶豫地也坐了下來。君臣二人,真的對幾而坐,促膝交談了。

  懷王咀嚼著口中的橘瓣說:「朕料定,愛卿所言,早已成竹在胸,請盡情傾吐,言者無罪,朕當洗耳恭聽。」

  屈原奉命,真的盡情傾吐起來。他本來就嫻於辭令,加以有充分的準備,正如懷王所言,「早已成竹在胸」,又解除了一切束縛和戒備,一旦開言,猶如高山飛瀑,一瀉千丈;決堤洪水,滾滾滔滔……

  屈原首先論述了天下時勢。他說,如今七國爭戰的目的,已經不再是像春秋時代那樣為了爭奪霸主,而是要在全國範圍內,建立起統一的政權,一個統一的中國的出現,正是歷史發展的必然趨勢。當今最有條件統一中國的是秦與楚,因而楚便成了秦進攻的主要對象。在這種形勢下,楚只有和齊結成聯盟,才能與秦相對抗。然而,外交上的策略固然重要,關鍵的關鍵卻是國內政治制度的改革。

  為了說明改革政治的必要和重要,屈原將七國作了橫向對比,並回顧了各國發展變化的歷史。韓、趙、魏三國,都曾強盛過一時,尤其是魏,魏文侯師事卜子夏、田子方、段幹木,重用李悝、樂羊、西門豹、吳起等人實行經濟、政治制度的改革,一度成了當時最強盛的國家。後來由於改革未能貫徹到底,加以所處地勢不利,戰爭繁頻,在秦的不斷攻伐下,逐漸衰弱下去。趙國在趙烈侯時用公仲連為相,以士出身的「中畜為師,荀欣為中尉,徐越為內史,推行變法,以仁義,約以王道」;「選練舉賢,任官使能」;「節財儉用,察度功德」。韓國也經歷了變法改革,「韓昭侯八年,申不害相韓,修術行道,國內以治,諸侯不來侵伐。」一句話,三晉經過變法改革,開始強盛起來。趙僻處北方,所受戰禍較少,致力於開拓東北的疆域。齊因歷史悠久,文化又高,一直保持著東方大國的地位。近數十年來,以田氏為代表的新興勢力在迅速發展,控制了齊國的政治、經濟、軍事大權,使齊國漸漸強大起來。在田氏代齊之後,公元前386年田和正式列為諸侯,齊國的勢力僅次於秦楚兩大強國。這些新起的列強,都在覬覦著楚國。秦地處西北,本來十分落後,人稱牧馬賊。

  秦孝公元年(公元前361年),由於當時經濟發展的要求,中原各國進步的社會經濟和文化的影響以及他自己比較遠大的目光,就「振孤寡,招戰士,明功賞」,下令求賢。公元前359年,任用商鞅變法,獎勵發展農業生產,大力提倡勇武戰鬥精神。政治、經濟上的巨大變革,促使社會生產力迅速增長,行之十年,秦民大悅,道不拾遺,山無盜賊,家給人足,民勇於攻戰,怯於私鬥,鄉邑大治。孝公卓有成效的變法之後,惠文王能在先君變法致強的基礎上繼續發展。這樣以來,國富兵強,銳意擴充的秦,就成為六國的最大威脅。秦不僅兵強糧足,而且其國君高瞻遠矚,老謀深算。他們依照預定計劃,首先用全力攻魏。魏屢遭慘敗,失去河西地方七百里,被迫遷都大樑(今河南開封市),自此以後,國勢大衰,將霸業讓給了東海之濱的齊。齊距秦遠,不會直接妨礙秦向東發展的路徑。自此,秦就在攻韓、趙方面打開了一條通道。魏、韓、趙既滅,秦便以全力對付齊、楚,妄圖鯨吞……

  屈原愈講顧忌愈小,愈講興致愈濃,愈講勁頭愈大,其勢如風暴,似雷霆,若萬丈懸瀑,猶大江東去之洶湧波濤,摧枯拉朽,吞天噬日,竟不知日落西山,夜幕籠罩。懷王聽得津津有味,似癡若呆,不時發問,答覆均令其心滿意足。他像個饑餓的乞丐,一旦遇到了飯菜,便手拿把抓,狼吞虎嚥,忘記了自己乃一國之君,需要某些約束。

  敲門,經懷王同意,內侍方推門進來,遍掌燈燭,書齋內紅光閃耀,一片通明。直到這時,懷王才意識到天色已晚,腹中也有些饑餓了。征得屈原同意,晚膳端到書齋來用。為了節省時間,更為了保證徹夜之談,這餐飯吃得十分馬虎,無酒,無魚肉葷腥,更無助興的歌舞。國君與臣下同席,只有在盛大的國宴上方能見到,而今,不年不節,無祭無典,君臣對幾而食,相視而餐,有滋有味,既香且甜,且伴君進餐者並非卿相,而是一位剛出山的無名無位的青年,豈不是今古奇觀!……

  「食不語」,君臣以最快的速度默默地食完了一餐飯,漱口,淨手,稍事休息之後,屈原便又打開了閘門,於是波推浪湧,激流澎湃——

  楚乃古帝高陽之後裔,高陽傳到陸終,陸終生六子,最小的一個名季連,姓羋,是為楚之始祖。楚和殷、周進行過長期的對抗,其原因主要是北方強大的民族視楚為披髮左衽的南蠻鴂舌之人,是野蠻的落後民族,故而多次對楚興師問罪,奮伐荊楚。楚人為了取得生存和發展的環境,在對強大敵人的抵禦中不斷地發展壯大起來,殷末便開始定居于長江和漢水流域。這裡土地廣袤肥沃,氣候溫暖,雨量豐富,滾滾長江縱貫其中,江河湖泊星羅棋佈,有舟楫、灌溉和漁獵之利,是著名的魚米之鄉,更有東海之鹽,章山之銅,豫章之金,長沙之錫及漫山遍野之竹木,後世有史書記載道:

  楚越之地,地廣人稀,飯稻羹魚,或火耕而水耨。果隋蠃蛤,不待賈而足;地勢饒食,無饑饉之患……無凍餒之人,亦無千金之家。(《史記》)

  江陵故郢都,西通巫巴,東有雲夢之饒……楚夏之交,通魚鹽之貨,其民多賈。(《漢書》)

  公元前11世紀,周昭王興師南下,大舉伐楚,但結果兵敗身亡。到了公元前9世紀初,楚王熊渠,進一步大面積開拓疆域,並自立分封,與北方的周王朝分庭抗禮。公元前8世紀,楚武王之子楚文王遷都於郢。接連伐申、蔡,滅鄧、息,兼國三十九,淩江漢間諸小國,小國皆畏懼之。面對這一現實,周天子無可奈何,只好順水推舟地賜其胙肉,讓楚「鎮爾南方夷越之亂,無侵中國」。到了公元前7世紀時,楚莊王並國二十六,開地三千里,成了春秋五霸之一,問鼎周室,大有取而代之之勢。戰國以來,楚又相繼滅蔡、樞、莒等國,到楚威王時,已是天下強國,「地方五千里,帶甲百萬,車千乘,騎萬匹,粟支十年,天下莫能當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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