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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在楚宮的諸多彩畫中,幅幅都有大而圓的火紅太陽。太陽,在蒙昧時期的人類的心目中,是一個既神聖又神秘的火球。對火的崇拜,往往與對太陽的崇拜駢生而並行,由此,太陽就被視為炎帝的化身了。後世的文獻記錄著這個萌生於太古的觀念:「炎帝者,太陽也。」

  楚宮的每一處建築,幾乎都有鳳凰的浮雕,每一堵牆壁,幾乎都有鳳凰的彩繪,懷王寶座的背後,偌大的粉牆上,繪著一隻引頸振翅的火紅鳳凰。有人說,鳳凰就是祝融的化身,又是日中踆鳥的變種。「楚之祖先為祝融,……本為日神,即『日中之踆鳥』。」「祝融者……其精為鳥,離為鸞。」鸞也是鳳凰。最早的鳳凰是紅色的,故又稱朱鳥或朱雀。

  有別于中原諸國,楚之茅門向東,宮內整個建築多坐西面東。即是說,楚人以東向為尊,這自然又與日出東方有關。楚人稱日神為「東君」,日之行程,晝則東來,夜則東去。對崇日的楚人來說,東向面日而坐,自然便是尊位。

  屈原雖系布衣,且年齒尚輕,但因他率眾平寇功大,楚懷王破例在明堂接見了他。

  這是一座雄偉高大的建築,在龐大的建築群中,如鶴立雞群。立於階下,舉目仰觀,正面四大朱漆圓柱並列,中有明堂內室,左右有房,房前各有階,右為賓階,左為阼階。屈原在內侍導引下,沿右階拾級而上,步入明堂內室。室後牆壁上盡是彩繪,新穎別致,古樸典雅。左右房與室之間以及前側兩面,均垂簾幕,可以透視——房之後壁正中是門,門上金獸銜環,門及壁上也是彩繪,柱色深紅,簾幕米黃,右翼系總章內寶之右房,左翼為青陽內室之左房,均有階,有柱,有簾,有壁畫,只是右簾潔白,左簾藏青。正中是高大的王位,寶座面以虎皮,其前以虎皮鋪地,其後是一隻昂首展翅的火紅鳳凰。王位以下左右兩側各置一位,面以豹皮,其前亦以豹皮鋪地。環室所陳,珠玉珍寶,古玩字畫,鐘磬琴瑟……

  懷王安坐於王位之上,他身材不高,體態微胖,面目慈祥,身著火紅色寬大袖袍,頭上鮮冠高聳,玉旒晶瑩,頗具幾分尊嚴。然而,細細端詳,從那眉宇,從那目光,從那神情,屈原料定,這是位缺精明少主見的君主,這樣的君主,究竟能有多大作為?屈原滿腔升騰的烈焰,似乎落上了一層晨露。

  懷王的右側是令尹司馬子椒,這是個乾巴老頭,滿臉深皺,一把花白鬍鬚,坐在那裡昏昏欲睡,見了屈原,幹核桃似的臉上並無多少反應,看不出是歡迎,還是反對。仔細瞧瞧,他的右眼角還堆有眼屎,檾麻似的鬍鬚上,殘存著許多飯渣。不難結論,這純屬老朽昏庸之輩,一個在其位而不謀其政的古董,占著茅坑不屙屎的廢物。

  懷王左側是上官大夫靳尚,這是一位瘦削的中年,頗有些短小精悍的樣子。他鷹鼻鷂眼,兩頰凹陷,行動敏捷。那高聳而帶鉤的鷹嘴鼻子,標誌著他的兇殘,隨時都在攫取食物,危害同類,靠他人的血肉來養肥自己。那雙鷂眼圓而有神,滴溜溜亂轉,閃著貪婪與狡黠的凶光。那凹陷的兩頰之中,盛滿了文韜武略和陰謀詭計,令人敬畏,不得不隨時提防。

  不用說,這是楚國命運的主宰,子椒與靳尚,系國之棟樑,懷王的左膀右臂。看了這場面,見了這形象,屈原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他本欲上殿面君,縱論天下時勢,闡述改革方案,敬獻治國圖強之良策。然而仿佛進食,見了眼前這葷腥敗肴,蒼蠅嗡嗡飛轉,便連半點胃口也沒有了。特別是那鷂眼靳尚,頗似置於身邊的一顆炸彈,隨時都有爆炸的危險,因而滿腹經綸湧到舌邊,又都咽了回去。只作應酬之舉,寒暄之辭,恭維之態。

  屈原表示,三日後將再次面聖,與懷王一人作徹夜之談。

  第八章 徹夜之談 利民之舉

  初次會面,屈原雖無多少言語,更未拿出什麼經世濟民之策,卻給懷王留下了美好而深刻的印象。屈原偉岸的身軀,堂上一站,給人以頂天立地之感。兩道劍眉,神采飛揚,這是睿智的標誌,敏捷的象徵。圓而明亮的前額,大而渾然的後腦勺,裡邊裝滿了智慧和學問。面板似的胸脯,山嶽般的肩膀,這是力的體現,量的展示。溫文爾雅的氣質,謙謙君子的風度,像優美的旋律,柔和的光線,協調的色調,令人感到親切、隨和、穩妥。勻稱的身段,周正的五官,還有那朱唇粉面,更讓好色的懷王鍾情。可惜南後鄭袖當時不在宮中,否則他真能喚來,與這位儀錶堂堂的美男子比試一下,看誰的眉眼更俊,誰的肌膚更細、更白。正因為如此,懷王欣然恩准,三日後與屈原徹夜暢談。

  夜深了,繁華的郢都安靜下來,車馬歸隱,人流絕跡,只有縱橫的河流依然在流淌,其聲潺潺,那是安眠的都城在勻稱地喘息;還有那奔騰的大江,濤聲若雷,是沉睡郢都的鼾聲。除了江上的漁火,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窗戶全都閉上了眼睛。不,宮牆內的一座高大建築,尚有一扇窗內燭光明亮,遠遠望去,頗似東方的啟明星,在黎明前的天幕上晶瑩閃爍。走近前去,紙窗上有一個碩大的剪影,那是屈原在伏案苦讀,為了楚國的振興和強盛,進京前屈原做好了面君的充分準備,不料首次相見,礙於腐朽的子椒和狡猾的靳尚在場,不便多言,未能如願。這好比奶孩子的年輕母親,兩隻乳房鼓脹脹的,裡邊盡是甘甜的乳汁,但由於某種原因,嬰兒無力吮吸,乳房便脹得難受,以至於疼痛難忍。雖然如此,屈原心中還是很不踏實,正抓緊這僅有的三天,夜以繼日地翻閱書簡,力爭彈無虛發,箭箭中的,博得懷王的歡心與器重。

  第三天傍晚,有內侍來召,屈原隨同前往步入一處別致的院落——蘭台之宮,這是楚之歷代國君學習和工作的地方,頗似後世的書齋。它坐落于楚宮之西北角,雖偏僻,卻幽靜。這是一處玲瓏別致的院落,院內亭台水榭,中疊假山,花木扶疏,略有園林之勝。進院門,繞假山,滂湖濱,穿曲廊,踐花叢,登臺階,來到了「蘭台之宮」匾額下。這是一座二層樓閣,木結構,飛簷斗拱,頗有氣勢。十根雕鳳朱漆圓柱一字排開,圓柱內一色鏤花門窗,精緻而大方。高舉足跨進門坎,室內藏書頗豐,陳列井然,擺放有序。書案之外,有漆器,有陶器,有珠寶,有古玩,俱都光閃輝耀,潔淨可鑒。紅席鋪地,席上置幾,幾上有文房四寶可供書寫。懷王端坐幾後,正全神貫注地在讀一本書簡。內侍稟報過後,屈原大禮參拜:「布衣屈平,拜見聖上,祝陛下龍體康泰,大楚民富國強!……」

  懷王急忙欠身,算作答禮,同時滿臉堆笑地說道:「屈愛卿免禮平身。」說著揮揮手,讓內侍退下。他尊重這位英俊瀟灑的青年的意見,今晚只有他們君臣二人在場,作一次徹夜暢談。當然,晚餐和夜宵是不能少的,腹中饑餓,如何傾腸?

  懷王見屈原手足無措,為緩和氣氛,他站起身來,倒背雙手,在室內踱來踱去,他那圖案繁縟,色彩斑斕,以紅色為主調的寬大繡袍飄飄然,像一隻碩大的蝴蝶在翩翩起舞,邊舞邊說:「這裡只有你我二人,今夜廢除一切君臣之禮,你我對幾而坐,促膝而談,愛卿意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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