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屈子傳 | 上頁 下頁
一二


  屈平從不以貌取人,他深明「奇貌、奇才、奇人」的道理,對這位深夜破門而入的不速之客十分恭敬,欣然答應他的請求。屈平料定這位可憐的老人昨日不曾晚餐,此刻定然饑腸轆轆,急忙吩咐廚下燒飯。冒著騰騰蒸氣的香噴噴的飯菜端上來了,置於老人面前。屈平先將竹筷遞過去,再盛一碗熱粥,雙手捧著呈獻。老人的面孔板得緊緊,無一絲笑紋,更無半點感激之情。他似乎並不滿意這種接待,木偶似的坐在那裡,半天不飲不食,不言不語,弄得屈平很是尷尬,不知何處得罪了客人。二人相對默默,坐了有一盞茶的工夫,野老突然吼道:「孺子無禮,老朽既冷且渴,無酒何以進食!……

  屈平恍然大悟,原來野老是在挑剔飯前無酒。他忙賠禮道歉,親自下廚燙了一壺陳釀老酒,命廚師又加了兩個菜。野老並不催促,耐心地等待著,直至屈平把盞,他也毫不謙讓,有滋有味地品評著,吞咽著。三杯熱酒下肚,野老面紅心躁,放肆地敞開胸襟,伸直雙腿,將脊背依在牆壁上,眯起了雙眼,搖頭晃腦,咿咿呀呀地唱了起來:

  我心中鬱結著無窮憂思,
  孤獨地長歎越來越悲傷。
  愁思糾纏心情難以舒展,
  這茫茫黑夜多麼漫長。

  ……

  野老似乎在發洩胸中的鬱悶,這樣沒頭沒腦地唱過一段之後,伸過酒杯,屈平給他斟滿,他舉杯在手,一飲而盡,咂巴咂巴嘴唇又唱:

  宇宙多麼渺茫無邊無際,
  天地多麼廣闊無與倫比。
  聽不見的聲音還可感觸,
  無形的事物卻不能造出。
  道路遙遠漫長無法估量,
  憂思難以斷絕縹緲綿長。
  悲愁總是悄悄伴隨著我。
  神魂飛逝心情才會舒暢。
  我要乘著波濤隨風而去,
  走向彭鹹所居住的地方。

  ……

  野老就這樣唱了又飲,飲了又唱,直至將一壺老酒全部喝光,方才用餐。野老的這些歌,屈平似懂非懂,但卻興致極濃,聽得津津有味。休看野老已近古稀之年,食量卻相當大,屈平準備的飯菜,他幾乎吃了個盤了碟光。

  酒足飯飽之後,野老放肆地翻閱屈平的書簡,查戶口似的尋長問短。直到這時,他臉上才第一次現出了笑意,張開蒲扇似的右掌拍著屈平的肩,翹起棒棰般的拇指贊屈平少而博學,將來必有大作為。他坦誠地指出,這些民謠俚曲很重要,它是成材的基礎,屈平小小年紀不僅掌握了很多這方面的知識,而且能夠走向社會,深入民間,搜集整理,實在是難能可貴。他衷心地希望屈平不要局限於這個範圍,視野要寬闊些。他說,讀書好比游泳,要選擇既寬且深的江河湖海,到那兒去搏擊風浪,在知識的海洋中拼搏奮進。

  講解中,野老如數家珍般地念出了一串書名,屈平雖過目成誦,無奈野老說得太快,放鞭打機槍似的,難以記全。即使勉強記住的這些,也有許多隻知其音,不辨其字,不解其義。聽野老這番侃侃而談,聞野老所數的這一大串書名,對眼前這位邋遢的老頭,屈平不禁肅然起敬。他向老人深施一禮,口尊「恩師」,請他複述那些尚未記清的書名。野老變得和顏悅色了,跟剛進來時判若兩人。他先是閉而不答,繼而微微一笑道:「夜早過午,老朽奔波一天,早已筋疲力盡,該休息了。」

  屈平的心透亮如水,自然明瞭野老的心意。人家既不情願傳授,自己也就不好勉強相求,強扭的瓜不甜呀!……

  野老既要休息,卻並不上床,等屈平給他燒水洗腳。熱水端來了,野老坐於矮凳之上,將雙腳伸進水盆裡,命屈平來洗。他說,既尊「恩師」,這點恭敬之心還是該盡的。其實,出於對老者的敬重,對他淵博知識的崇拜,「精誠所至,金石為開」,也為了求書索文,掏他腹中的學問,即使野老不開口,屈平也會這樣做的。洗腳之後,野老又提出了更加苛刻的要求,要屈平先上床給他將被窩暖熱,然後再給他偎腳。屈平依野老要求欣然而為,野老心滿意足,睡前贈他兩句詩:「學海萬里勤是舟,書山千仞志為梯。」

  野老進門時,解下斗篷,腋下是一個用棕繩編制的口袋,口袋不大,但卻異常精緻,袋內裝得鼓鼓囊囊。這口袋像野老的影子,總是隨他而動——野老脫下斗篷,抖抖上邊的雪,漫不經心的一拋,棕口袋卻提在手中;屈平給他掃雪,他將棕口袋從右手換到左手;飲酒時,棕口袋置於體右;吃飯時,棕口袋倒于體左;洗腳時,右手按在袋口上;睡覺時,口袋置於枕下。這鼓鼓囊囊的口袋裡究竟裝了些什麼,竟如此寶貴,屈平在猜測,在納悶……

  一夜無話。所謂一夜,不過打個盹,閉閉眼罷了,夜裡野老折騰得屈平太久,太苦了。雞叫頭遍,野老便起了床,不洗刷,不梳妝,未用早餐,只跟屈平打了個招呼:「將此口袋暫留貴處,老朽瞬息即歸。」說完便揚長而去了。然而,屈平等啊,等啊,一直等了半年之久,終不見巴山野老歸來。他打開棕口袋看看,裡邊裝的全是書,而且盡是些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書,風雪夜野老所提的那些書,自然也在其中,如《巫陽曲》、《靈氛調》、《彭鹹傳》、《伯夷傳》等等。從此,屈平眼前又出現了一個嶄新的知識領域,展現著一片繁花似錦的天地。他如饑似渴地刻苦攻讀,依照巴山野老的指示,以「志」梯來登千仞書山,用「勤」舟來渡萬里學海……

  姚妹子是個苦命的女子,在湛家吃盡了人間苦,好不容易盼得一個叫王青的青年農民將她贖出來,二人成了親,小兩口和和美美地過日子,對仁慈善良的婆婆也十分孝敬。一家三口相依為命,日子雖過得艱難,倒也和睦平安。這一年楚國大旱,蝗蟲成災,連長江和漢水也淺下去數尺,許多地方秋天莊稼顆粒未收,窮苦百姓被迫背鄉離井,逃荒謀生。王青家更是困苦不堪,其母因饑餓所致,臥床不起,眼看就要離開人世。王青救母心切,一天夜裡潛入湛宅,未及行竊,被家丁發覺。撕鬥中王青失手傷一人命,被捉入獄,關進死牢,只待秋後處斬。

  王母驚聞噩耗,一命歸陰。姚妹子含泣忍悲,變賣了家產,殯葬了婆母,乞討為生,常往獄中探望丈夫。

  臨刑之日,王青被綁赴法場。此刻,他萬念俱滅,只盼早赴黃泉,與慈母相見,就連催命鼓響過三遍也充耳不聞了。午時三刻,劊子手剛舉起屠刀,隨著一聲「且慢」的高喊,姚妹子披頭散髮地闖進了法場。邑宰大怒,命人將其拖走。姚妹子雙膝跪於邑宰面前,連連叩頭,泣號撼天震地。她哀求邑宰,在丈夫未死之前,割下髮辮,留作紀念,以緬懷夫妻之情。邑宰聞聽此言,深受感動,此乃節婦之舉也,理當表彰,便應允下來。姚妹子手捧王青髮辮,向邑宰發問道:「啟稟大人,不知死囚罪犯,該遭何刑何律?」

  邑宰答道:「按律該遭一刀之刑。」

  姚妹子理直氣壯地說:「如此說來,大人該釋吾夫還家!」

  「這……」邑宰愕然,「一派胡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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