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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


  時間一長,便擔心會在外邊跟野孩子們胡混,惹是生非,每每遣女媭去找。一天,掌燈時候了,還不見屈平歸來,修淑賢似熱鍋上的螞蟻,坐立不安,不時到門外眺望。天陰得像烏盆瓦碴,愈來愈低,愈來愈暗,仿佛就要天地合而為一了。天邊有閃電在蜿蜒,不時傳來隱隱的雷聲。空中無一絲風,天悶熱得蒸籠一般,人處天地之間,酷似籠屜裡的饅頭。空氣的濕度很大,抓一把能拽出水來。躁熱,憋悶,窒息,宇宙似乎就要爆炸,一場暴風雨即將來臨……

  女媭見母親焦慮不安,心似油煎。她聽人說,這樣的夜晚,路上常有野人婆出現,她們專騙童男童女,賣給惡人,剖腹挖眼,或入藥,或下酒……想到這裡,她不顧母親阻攔,抓起蓑衣,沖出了家門,消失在茫茫夜色裡。其實,半個時辰以前,管家就已經派家奴四處尋找去了。

  起風了,由小漸大,直至呼嘯呐喊。林木、莊禾在風中搖擺,傾倒,發出淒厲的怪叫。野獸的吼聲隨風傳來,聽得格外真切,嚇得女媭毛髮倒豎,渾身冷汗。但她不能畏縮,不能後退,一心只在尋找屈平,放開喉嚨聲嘶力竭地高喊:「平弟,你在哪裡——」然而,這呼喚,這呐喊,跟大自然的偉力——搖撼山嶽的狂風,耀人眼目的閃電,崩塌峰巒的驚雷——相比,實在是太微弱,太渺小了。她漫無目標地奔跑,跌跌撞撞地前進,腳下一步深一步淺,不時地摔跤跌倒。突然,狂風送來了陣陣樵歌:

  高高山上去砍柴,
  一砍砍上蟒蛇寨;
  蟒蛇不怕棍棒打嘞,
  樵哥不怕虎狼來!
  高高山上去砍柴,
  刀兒磨得溜溜快;
  要砍就要砍上頂嘞,
  莫在半坡把刀甩。
  高高山上去砍柴,
  杉樹柳樹我不愛;
  要砍就砍檀楠木嘞,
  它是山中材中材。

  ……

  歌聲愈來愈近,愈辨愈清晰,這是村西青山哥那粗獷的嗓門,高亢的歌聲。聽到這樵歌,女媭頓時心中踏實了許多,膽子也壯了起來,眼前仿佛一片光明,拼命向著樵歌傳來的方向奔去……

  按照青山哥的指點,女媭來到仙女山對面的一個溶洞前。洞內射出了微弱的紅光,她循著光線躬身彎腰鑽進洞去。這是一個不太大的天然石洞,洞內別有一番天地——洞壁像似刻滿了浮雕圖案,花草鳥蟲,千姿百態。從洞頂懸下的鐘乳石,如同朵朵白蓮倒掛,晶瑩玉潔,玲瓏剔透,煞是好看。岩漿水像朝露,在順著白蓮花瓣一滴滴落下,叮叮咚咚,比珠落玉盤還要好聽。洞內幽靜清涼,石凳、石桌、石床、石幾,錯落有致,真是一個酷暑季節讀書的好地方,難怪屈平會選中這裡。女媭進來時,屈平正伏幾酣睡,吃水豆順著口角流淌,鼾聲勻稱,微笑甜蜜,大約正在做著美夢。他的身旁放著一盞菜油燈,燈油將盡,燈光如豆,周圍堆滿了書簡。

  女媭躡手躡腳地走過去,借著苟延殘喘的微光,翻閱著這些書簡,不禁大吃一驚。這哪裡是什麼溶洞,簡直是浩瀚的書籍的海洋——《楚公逆鎛》、《子文歌》、《楚人歌》、《滄浪歌》、《優孟歌》、《越人歌》、《徐人歌》、《接輿歌》、《孺子歌》、《庚癸歌》、《巫風》、《喪歌》、《斷尾虎》、《小腳神》、《楚聲》、《漁夫歌》、《樵郎謠》、《蠶花曲》、《五穀調》以及《陽荷》、《陽阿》、《采菱》、《陽春白雪》、《下里巴人》、《陽阿薤露》、《招魂》、《涉江》等楚之歌曲,盡是些難登大雅之堂的民歌俚曲,其中有些甚至被列為禁書,老師不准帶進學校去讀。

  女媭吃盡了苦頭,方才尋見了屈平,他竟在這裡酣然入夢,母親在家裡還不知急成了啥樣子呢。她真想沖上前去,拽著他的耳朵拉醒,扇他兩記耳光,狠狠地教訓他一番。既至看了這堆山成嶺的書簡,她的滿腔怒氣頓消,愛心激蕩,那顆本來就執著地愛著弟弟的心,此刻簡直要融化了。她真不敢相信,弟弟小小年紀,竟能讀這麼多的書!她在為弟弟擔心,擔心他這小腦袋瓜承受不了如此重負,長此下去,是會累壞的。她輕輕地吻著弟弟那稚嫩的臉蛋,欣賞著他那優美的睡姿,反復地端詳著,仿佛在看一個陌生人。女媭愈看心裡愈美,臉上愈喜,愈看愈感到驕傲和自豪,覺得自己是世上最幸福的人。

  屈府的藏書極豐,伏羲、神農、黃帝的《三墳》,少昊、顓頊、高辛、唐堯、虞舜的《五典》,記八卦的《八索》,記九州土地風情的《九丘》,記物的《詩》,記歲的《時》,談民之利害的《行》,議知百官事業的《令》,治國之善語的《語》,記前世成敗的《故志》,記五帝的《訓典》,記九州之義的《數》,記夏之四時的《夏時》,記殷商陰陽的《乾坤》,歷代和春秋各國的史書,如《夏書》、《商書》、《周書》、晉之《乘》、楚之《檮杌》,天文、曆法、醫藥、農桑、工藝、神話等文獻資料和各種圖書及這些圖書的各種版本,應有盡有,但卻沒有這些歌謠俚曲,女媭心裡納悶,弟弟是從哪兒弄來這麼多家中不曾有過的書簡?這裡簡直稱得上是一個規模不小的書庫!……

  近兩年來,屈平時常去找樵夫、獵戶、漁翁、蠶女、巫師、廟祝,向他們採集民間歌謠,來這小溪畔的石洞裡記錄、整理、吟誦。大家見屈平熱衷於楚地歌謠俚曲的搜集整理,紛紛都將自己的藏書獻了出來,供他學習,希望他能成為一個為百姓吟詠的詩人、歌手,達民之願,抒民之情,為民呐喊。聚沙成塔,積腋成裘,不到兩年的時間,就積攢了這麼多書,這是屈平成長的精神食糧。

  時光如駒過隙,轉瞬來到了嚴冬。這一年的冬天。格外寒冷,雪也比往年多,常常風雪交加,弄得人們聳肩縮首,懶得出門。風雪夜三更將盡,屈平仍在熒熒如豆的燈光下伏案苦讀。遵女主人的叮囑,家奴將屈平居室的暖牆燒得烈火熊熊,因而室內室外迥然有別,室內溫暖如春,屈平燈下讀書寫字,毫無寒意;室外則狂風肆虐,玉龍翻飛,周天寒徹。屈平正在專心致志地研究一首剛采來的民歌,忽有一蒼老的聲音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屈平不無驚異地放下手中的筆,推開案頭的簡,站起身來,屏息諦聽。這是一位老者唱著一首古老而陌生的歌;歌曰:

  趕快把天門大大打開,
  我要乘駕濃濃的烏雲下來。
  我命旋風作我的先導,
  我使鵝毛大雪洗滌那空中的塵埃。
  你盤旋著已經降臨下界,
  我越過空桑山跟隨你來。

  ……

  歌聲未落,敲門聲已響。屈平猶豫片刻,起身前去開門。隨著門扇的漸漸啟開,狂風送進一個粉妝玉雕的雪人。雪人毫不客氣,取下斗篷,抖了幾抖,與此同時,狠命地跺著腳,並命屈平拿笤帚將他身上的積雪掃乾淨。雪人頗有些趾高氣揚,仿佛他才是這室內的主人,屈平是他的奴僕。屈平趁掃雪之機,仔細地打量著面前這位牆堵似的大漢。這是一個駝背老人,披一頭亂蓬蓬的散發,長長的鬍鬚上結了一層薄霜,一個酒糟紅鼻子,一雙綠豆細眼,一臉雞皮疙瘩,真是又醜陋又邋遢,叫人既噁心又害怕。他自稱是巴山野老,要在此借宿一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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