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屈子傳 | 上頁 下頁


  經老太太這麼一說,氣氛頓時活躍起來,都附和著讚譽一番,室內室外洋溢著歡樂和喜悅,小屈平浸泡于祥和之中咧著大嘴憨笑。

  屈平在望日迎風地成長著,至公元前333年,他已經七周歲了。常言道,七歲八歲討人嫌,即是說,這個年齡的孩子,頑過山羊,皮賽毛猴,最是令人討厭。小屈平卻與眾不同,他身材修長,舉止文雅,已是翩翩少年了。他長得肌嫩皮細,粉面朱唇,酷似一閨中少女。他生性謙和,面帶嬌羞,總以和顏悅色待人。他喜歡幽靜和獨處,不愛熱鬧,很少和其他孩子成群結隊地玩耍,更不吵嘴打架和闖禍。

  他有著與年齡不相適應的老成,愛動腦筋,善思考問題,常一個人于池邊溪畔獨步,若有所思,如癡似呆。愛整潔,好修飾打扮,是他的主要性格特徵,有時他掐桐葉做衣裳,有時他采蘭花鑲衣邊,有時他扯葛蒲編高冠。盛夏一日,屈平來到一個小小荷塘邊,見塘中翠綠的荷葉上閃動著晶瑩的露珠,一朵朵紅荷競相開放,不覺心中一熱,走上前去,掐下幾片荷葉裁綴成衣裳,又摘來荷瓣綴于衣邊,再從泥土裡掘幾根細長的絲茅草根,將蘭花串成一個花環,佩戴於胸前,還把白芷和秋蕙編成兩條長辮,盤於帽纓兩側,然後像舞臺上的小生似的邁著方步返回家中。姐姐女媭見了,先是驚異,繼而高興得拍著巴掌跳了起來:「你這穿戴,真比巫山神女還神奇美麗呢!……」屈平被姐姐弄得莫名其妙,愣怔怔地望著她出神。

  女媭的心透亮得比窗戶紙還薄,反應比剃頭刀還快,行動比泥鰍更敏捷,她知道弟弟為什麼犯傻發呆,忙帶他到梳妝鏡前去觀看。很不巧,這天祖母與母親都不在家,銅鑒鎖在她們的房間,無法利用。女媭毫不猶豫地又牽著弟弟的手來到水缸前躬身映照。屈府的水缸既高且大,靜靜的缸水猶如一面大銀鏡,姊弟二人的形象清晰地現於鏡中,煞是光輝奪目。屈平在水中看到了自己的倩影,既興奮,又羞澀,不禁開心地笑了,笑的是那樣滋,那樣美,那樣甜,那樣憨,簡直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從此以後,每天清早一起床,屈平就跑到香爐坪下的響鼓溪去洗臉梳頭,梳洗之後便四處採擷各種香花馨卉妝扮自己,仿佛他來自大自然,又要還原於大自然,他要將自己妝扮成一個美麗與芬芳的統一體,給人們以希望,誘人們以追求,激人們以奮進。他似乎堅信,這種美與香的統一體是存在的,遲早要降臨這個世界。妝扮之後,他到塘邊溪畔去映照,去欣賞,然而,或因塘水混濁,或因溪流蕩漾,總也見不到水缸中那光輝的形象。

  他不想再伏到水缸上去照,怕母親見了會傷心落淚,說自己一身女孩子氣,全無男子漢大丈夫的氣度,終究不會有多大出息。他要將自己的行為瞞過家裡所有的人,理想著在村外的什麼地方,或山坡,或崖下,或溪畔,或池邊,挖一口水井,以井代缸,以井為鑒,來觀賞自己的面龐身影。他不會忘記父親給他講的那些古代聖君賢臣的故事,父親曾強調說,一個人注意保持衣著和外貌的整潔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還是莫使自己的心靈蒙上世俗的塵垢。因而,屈平所要挖的這口井,不僅要能照出自己的面貌,還要能反映出自己的內心世界,天天照,日日照,使自己的肉體和心靈永遠乾乾淨淨。

  休看屈平小小年紀,且女人肌膚容顏,但卻執拗倔強,凡他欲行之事,誰也難以阻擋,不達目的,誓不罷休。挖照面照心井的主意既定,屈平便毫不遲疑地行動起來。他本欲在近水處挖掘,如河邊、池畔、稻田,這些地方沙鬆土軟,易於挖掘,且水位高,挖不上三、五尺便可見水,欲挖一口井,可謂不費吹灰之力。但屈平想到,在這些地方掘井,易則易矣,但卻有如下難點和缺陷:第一,正因沙土鬆軟,故易塌陷,壽命必不長;第二,離水源太近,水質必不清洌,所現之相必模糊不清;第三,這些地方,人們常來常往,易被毀壞。據此三點,屈平決定到人跡罕至的山坡上去挖。

  他肩扛小鐝頭,來到了三星岩,先從東山動土,但掘開地皮之後,下邊全是石盤;無奈他又跑到西山,挖了許久,泥土愈挖愈幹,毫無半點水珠。他不氣餒,一直挖了三七二十一天,還是不見一滴水。他的腰累酸了,腿累麻了,兩臂腫疼,十指血泡。這天,他的汗水濕透了衣衫,肚子裡也咕咕亂叫,正欲依到一棵古松下歇息,突然面前一亮,腦海中電光般一閃,想起了三年前父親給他講的那個齊桓公率兵伐山戎的故事。故事講的是春秋初葉,山戎恃其地險兵強,對周不臣不貢,屢犯中原,齊桓公率師伐之。

  齊師下寨于伏牛山,山戎斷其汲水道路,軍中缺水,岌岌可危。桓公命軍士鑿山取水,先得水者重賞。可是,山高坡陡,亂石嶙峋,哪裡能掘得水呢?乾渴、饑餓和死亡嚴重地威脅著齊軍將士。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公孫隰朋進諫道:「臣聞蟻穴居知水,當視日蛭處掘之。」軍士各處搜尋,並未發現蟻蛭,又來稟報。隰朋說:「蟻冬則就暖,居山之陽,夏則就涼,居山之陰。現為冬月,必在山之陽,不可亂掘。」軍士按照隰朋的指點繼續尋覓,果然在山腰掘得水泉,清涼甘洌,全軍將士歡呼雀躍,士氣高昂。屈平回憶著這個故事,效法齊軍到山背後去搜尋蟻蛭,因為時值夏末秋初,蟻必就涼,居山之陰。尋覓了三五日,屈平于三星岩背陰處發現了數處蟻蛭,但他並不以此為滿足,為確有把握,欲尋一處蟻蛭密佈的地方。一天,屈平無意中發現一處地方,地皮潤濕,草木茂盛,石壁上塗滿了苔蘚。

  屈平斷定,這下邊必定水源旺盛,於是便在這裡剷除荊棘雜草,揮臂掄鎬挖掘。果不出屈平所料,費了不長的時間,花了不多的工夫,使了不太大的力氣,掘出了一口上好的透沙水井。水井既成,屈平整了整衣冠,靜靜地對著水井看了又看,只見水清如鏡,水面映照著一個面貌清秀、衣冠整齊、舉止端莊的少年。他久久地凝視著,凝視著,仿佛真正看到了自己那顆鮮紅潔淨的心正在怦怦地跳動著。從此,屈平每天清晨起來,都跑到井邊來梳頭洗臉,飾以香豔的花卉,然後坐于井邊,回想前一天的行為舉止,檢查自己的心靈是否沾上了灰塵。鄉親們聞訊,紛紛跑到井邊來照面照心。相傳善良的人們來到井邊,越洗越乾淨,越照越英俊。小夥子們照了,更加人品端正,聰明伶俐;姑娘們照了,更加賢淑大方,心靈手巧。而那些心地肮髒的壞人,只要往井邊一站,水面上立刻現出一個牛頭馬面、鼠眼猴腮的醜八怪來,一個個嚇得屁滾尿流,抱頭鼠竄。

  為了紀念屈原,後世人曾多次整修這口水井。石匠們把最好的石料鑿得四方棱正,鑲作井壁;又鑿出一塊半月形的片石,砌了個扇形井口;青年男女從山上移來花草樹木,栽在井周圍;花草叢中豎起一塊大石碑,石碑正中刻著「照面井」三個大字,旁邊刻著兩行小字:「此系屈公遺井,特遵神教重新整修,以後切勿荒穢。倘有故違,定遭天譴!」無論是當地百姓,還是外地的遊人,來到井邊,必彈衣整冠,面井而照……

  屈平的愛清潔表現在各個方面,譬如,他有一個一天洗三次帽子的習慣,他常說:「冠者衣之主也,置於頭之上,冠不潔則心不淨也。」他這潔身自好的癖性,即使在晚年流放江南時,也未改變。一天,屈平正欲出門,門前老槐樹上一群烏鴉呱呱亂叫亂飛,數滴鴉糞淋漓下來,落到了他的帽檐上。他急忙摘下帽子,跑到響鼓溪去洗。前兩天落過一場暴雨,山洪剛退,溪邊盡是淤泥,踏不住腳,他只好翻過一個小山包,朝山後坡走去。走了不遠,見有一口池塘,塘水清清,還搭有洗衣服的青石跳板。屈平走到跳板上,蹲下身來搓洗帽子,只搓了幾下,又在水裡擺了幾擺,帽子就一乾二淨了。屈平站起身來,正欲返回村去,迎面走來了一位水靈俊俏的姑娘。屈平認識,這是當地大財主湛青山家的女傭姚妹子。她一手挎著個大籃子,籃內盛滿了待洗的衣裳,一手拿著棒棰,步履蹣跚,滿面淚痕。屈平見狀,親切地問:「姚姐姐,你又去給湛家洗衣裳嗎?」

  姚妹子見問,長歎一聲道:「是呀,平小爺,不管是三伏六月,還是寒冬臘月,他們湛家十幾口人的衣裳,全都包在我一個人的身上。這倒也罷了,咱命苦,什麼苦活、髒活、累活都能幹,可就是受不了那窩囊氣……」姚妹子說著,竟嗚嗚咽咽地哭泣起來。

  原來,半個時辰以前,湛家三小爺正陪客人飲酒,姚妹子進屋沖茶,一個無賴見她長得頗有幾分姿色,欲火中燒,竟伸手觸摸她的乳房,惹得滿桌人哈哈大笑。姚妹子掙扎脫身,來洗衣服暫避,回湛府後還不知將是怎樣的厄運呢。姚妹子見屈平似見親人,挽起襖袖、褲腿給他看,到處是血紫爛青的傷痕,可見她在湛家過著怎樣非人的生活。屈平義憤填膺,恨恨不已,但卻無能為力,只能狠狠地罵湛府不仁不義。在此之前,屈平只常見姚妹子挎著籃子出村為湛家洗衣裳,但卻不知正是到這口池塘裡來洗。不巧的是今日自己在這池塘洗過帽子,真是後悔莫及,連連跺腳說:「嗨!糟了!弄髒了我的帽子!弄髒了我的帽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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