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屈子傳 | 上頁 下頁


  伯庸的母親柳嫡范,一直守候在床榻側畔。她雖稱不上巾幗英雄,但卻是個女強人,丈夫品貌雙全,文武齊備,很為國君賞識和器重,不幸率部抗秦,馬革裹屍而還。那時候她僅有二十三歲,伯庸尚未出世。伯庸是個難得的好孩子,聰明睿智,讀書似吞,小小年紀,很能體諒母親的甘苦,只是生性忠厚懦弱,缺少男子漢大丈夫的應有氣概,故在沉浮的宦海中難能進取。三十多年來,一直是她裡打外開地維持著這個家,雖不敢有中興的奢望,但卻不再繼續敗落。兒媳婦修淑賢,既潑辣能幹,又知書達禮,十分賢孝。柳氏只有一個獨生子伯庸,沒有女兒,十多年來一直將淑賢當親閨女看待,婆媳親親熱熱,和和美美,商商議議,從未紅過臉。此刻,看著兒媳婦這樣苦受熬煎與折磨,她真心疼得肝膽俱裂,不時地給淑賢擦拭滿臉渾身的涔涔熱汗,一遍又一遍地勸她不要強忍,喊幾聲,哼一陣,也許疼痛會輕些。修淑賢總是搖搖頭,並不時強作微笑,寬慰婆婆。

  接生婆何三娘雖說已在六十開外年紀,且半生從事這一職業,可謂經驗豐富了。但樂平裡畢竟是塊小小的天地,封閉得鐵桶一般,新的醫術傳不進來,即使傳進來,人們也未必接受,因而接生的時間雖久,卻總墨守舊的章法。正常情況下,何三娘尚不失一位老手,一遇疑難,便棘手抓瞎。眼下她束手無策,熱鍋上的螞蟻似的團團亂轉。

  丫鬟秋蓮侍奉於左右;女眷們出出進進,無不心急火燎,焦慮不安,但誰也不能替代,誰都無能為力;幾個平時受過恩賜的女傭在望空祈禱,默默垂淚。

  伯庸奉母命將樂平裡的男女巫師都請來香爐坪,跳神驅鬼,念經誦咒,粉墨登場,演出《少司命》。

  不知折騰了幾時,鬧騰了多久,秋蓮眼尖,欣喜若狂地高喊:「來了!老夫人,小少爺來了!……」

  眾人聞聽,圍攏過去,只見修淑賢盆骨鬆弛,陰門大開,露出了一雙圓乎的小膝蓋。難怪會這樣費時和痛苦,原來胎位不正,孩子跪生。見此情形,上了年紀的女人都嘴唇青紫,背淌虛汗,她們深知這跪生的厲害,都在為大人孩子的生命擔擾。

  修淑賢讀書多,頗曉醫理,略通醫術,平日裡常給鄰里鄉親們治療個頭疼腦熱之類的疾病,尤以針灸見長。她躺在那裡,奄奄一息,當從人們的議論中獲悉孩子跪生時,強打精神睜開雙眼,有氣無力地問道:「何三娘,你可會針灸?」

  「會,會呀。」何三娘答道,「只是不知該針哪些穴位。」

  「我說你針。」修淑賢一字一句地說,但卻字字千鈞,「快,秋蓮,拿銀針來!……」

  秋蓮反應靈敏,待主人發話,已經把數十根銀針遞給了何三娘。

  這是一場特殊的治療,患者指揮,醫生施治,針三陰交、太沖、至陰、合穀、足三裡諸穴,強刺激,留針,艾灸。在留針的過程中,何三娘幫其緊閉陰門,輕輕地按摩小腹。過了大約個把時辰,胎兒的雙膝縮回,大人的陰門閉合,腹中的胎兒頻頻蠕動。又過了有一炷香的工夫,修淑賢請在場的人一齊來幫忙,先是將她扶起,斜依在床榻上,然後由兩三個人架著,在床上運動,一會蹲,一會跪,一會站,一會彎腰。被折磨了五六個時辰的修淑賢,早已經筋疲力盡了,這許多活動,全靠外力的作用,自己那軟弱疲憊的身子,成了他人操縱的並不得力的工具。運動過後,仰臥于床,修淑賢雖無半點下排的力氣,孩子卻順利地降生了。當小傢伙呐喊著來到這個動亂的世界報到的時候,屈府上下一片歡騰,這不僅因為生了個白白胖胖的男孩,母子平安,還因為公元前340年夏曆正月初七這一天,適逢寅年寅月寅日,「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千載難逢,萬不及一,大吉大利,因而伯庸給兒子取名「平」,字「原」。平者方正,象徵著天;原者寬平,象徵著地;天地人合一,將來這孩子必成長為頂天立地的大丈夫,楚之棟樑、柱石!……

  雪後氣溫驟升,冰雪融化,水氣蒸騰。屈平呱呱墜地,迎接他的是新一天雄雞報曉的歡唱,一輪噴薄欲出的朝陽。晨曦透過漫漫雲霧,千山染醉,萬水橘紅,霞光輝映,彩虹橫空……

  第三章 智掘鑒井 巧移牛砧

  小屈平生在福囤子裡,吃得飽,穿得暖,無凍餒之苦;長在蜜糖罐中,香噴噴地睡,甜蜜蜜地笑。他在親吻中發育,讚譽中成長,轉眼已滿周歲。屈平所生之正月初七日,不僅符合人的生辰,大吉大利,而且正值新年,普天同慶,闔家團聚。屈府上下十多口人,無一缺漏,連在郢都為官的伯庸也回來了,加上前來慶賀的親朋好友,真有數十口之多。屈府大門張燈結綵,府內鼓樂齊鳴,笑語喧嘩,人們進進出出,接踵摩肩,俱都身著節日盛裝,俏男,俊女,髯翁,白婆,無不喜氣盈盈,笑逐顏開,今天是屈平的第一個生日,活潑可愛的小傢伙要在今天抓周。

  修淑賢的臥室很是寬敞,考究的床榻和各式家具擺放得井然有序,且頗具藝術風格,這端莊素雅的陳設和樸實無華的格調,反映著主人的品格和風貌。室內室外擠滿了人,連窗外也層層疊疊,水泄不通,致使室內的光線暗淡了許多。柳氏盤膝坐於床頭,雙手勒著小孫孫屈平的腋下置於膝上,伯庸夫婦立于床側,丫鬟秋蓮左右服侍。今天,小屈平的情緒特別高昂,圓瞪著一雙機靈的大眼睛,艱難地轉動著那支撐著大頭顱和胖臉蛋的脖頸,眯眯微笑之外,頗帶幾分驚奇,仿佛在說:「啊呀,來這麼多人幹什麼呢?……」

  大約因為過於興奮激動之故,不時地手舞足蹈,弄得祖母頗有些招架不住。寬大的象牙床上,陳列著許多供孩子抓的物件,諸如精製的笏板、玉帶、金銀、珠寶、簡牘、文房四寶、弓箭刀槍之類。抓周,這是古老的中華民族較為普遍的習俗,孩子一周歲這天,擺放出形形色色具有象徵意義的物件,讓其隨意抓取,以試其愛好、追求,以及將來的造詣和成就。譬如,抓金銀珠寶,預示著孩子將來必發財;抓笏板玉帶,將來必是官宦;抓弓箭刀槍,將來必為將帥,等等。其實,這是毫無道理的,不過是人們望子成龍的心理體現。

  莊嚴的時刻到了,大家的目光聚光燈似的集中到了屈平身上。屈平趴伏于床,祖母依然雙手攏著他的腋下。他瞅著這光怪陸離的世界,似乎件件新奇,樣樣可愛,看花了眼,弄暈了頭,不知究竟喜歡什麼,該抓何物,目光在這些閃耀著奇異光環的物件上轉悠,分析著,判斷著,一時拿不定主意。在場所有人的眼神,都在跟隨著屈平的注意力掃來蕩去,屏息凝氣地等待著,冀盼著,尤其是他的父母。突然,屈平探身伸手,向著較遠的地方比比劃劃,嘴裡還「呀呀呀」的在說些什麼。祖母柳氏似乎心領其意,急忙勒了過去。

  小屈平伏下身去,於五光十色、琳琅滿目的什物中毫不猶豫地抓取了一枝玉雕白色蘭花。眾人見了,有的鼓掌,有的歡笑,有的讚美,有的搖頭,有的驚異,有的在交頭接耳。修淑賢雙眉緊鎖,滿臉陰雲,耳斷頭低,心凝血滯似的正欲轉身離開房間,丈夫伯庸將她喚住。見兒子屈平抓了一枝白玉蘭,伯庸的心態與表情跟妻子截然相反,他仿佛心中泛脂,口角淌蜜,既香且甜。他抑制不住激蕩翻滾的心潮,熱血上湧,滿臉飛霞,杜鵑綻放。夫妻心心相印,息息相通,淑賢的表情,早在伯庸的關注之中,他清楚地判定此刻妻子在想些什麼,為何竟會這樣怏怏不快。他認為有必要當眾闡述自己的見解,既為了妻子,更為了兒子。他很自負,堅信自己的理解與見地是正確的,明知故問道:「值此平兒首歲生日之際,親朋齊賀,濟濟一堂,淑賢該滿心喜悅才是,為何竟這般沮喪?」

  經丈夫一問,修淑賢竟嗚嗚哭泣起來,且哭且訴道:「平兒生於正月初七,你說這是寅月寅日,完全符合『天開於子,地辟於醜,人生於寅』之天地人三統一,因而大吉大利。如今抓周,平兒竟抓一枝玉蘭花,此系女人之所為,或者長成一個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亦未可知,將來何望成才!……」

  妻子泣不成聲了,伯庸卻仰天哈哈大笑,笑得前合後仰,淚水四溢。母親柳氏嗔怪道:「淑賢哭成這樣,你卻還在笑……」

  伯庸止住了笑,將那枝白玉蘭拿在手中,親切地對母親說:「您看這玉蘭花,亭亭玉立,皎潔瀟灑,清香四溢,此乃美之天使,聖潔之化身。平兒今天抓一枝白玉蘭,日後必有玉潔冰清之品格,超塵脫俗之節操。母親,您說孩兒不該高興,不該笑嗎?」

  伯庸的話似一陣清風,吹散了母親臉上的陰雲,老太太轉憂為喜了,她嘖嘖贊道:「吾兒言之有理,平兒定非凡夫俗子,大家都應該為此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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