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屈子傳 | 上頁 下頁


  「吾兒所受何業,都讀些什麼書?」修淑賢打斷了偉岸青年的話問。

  偉岸青年彬彬有禮的答道:「讀經世濟民之書,安邦治國之策,兼習些文韜武略,詩詞歌賦,槍刀劍戟。」

  「這些年吾兒受苦了。」修淑賢眼圈濕潤,說著扯起衣襟擦淚。

  偉岸青年安慰說:「母親何必傷心落淚,恩師待孩兒如同己出,十五年來不曾吃得半點辛苦……」

  偉岸青年的話尚未說完,遠處傳來陣陣號角之聲。白虎首先聽到,它豎耳聳肩,前爪扒地,催促主人趕快出征。偉岸青年聽到了號令,戀戀不捨地、眼圈濕潤地抱拳單膝跪地,向修淑賢告別道:「敵寇犯境,燒殺虜掠,民無寧日。兒即將征戰沙場,平寇保國,特來向慈母告別,望母親恕兒不孝之罪!」說完站起身來,深情地望了母親兩眼,然後車轉跳上虎背,那白虎狂嘯一聲,騰起四蹄,一道白光閃向西北,須臾不見蹤影。

  修淑賢半天才愣過神來,高聲喊道:「吾兒慢走,為娘有話跟你說……」她邊喊邊站起身來,奔向西北,去追趕那逝去的白光,不覺從那騰龍遊蛇似的楠樹幹上滑落於雪地,驚醒過來,竟是南柯一夢。

  為籌備過年,這些天修淑賢拖著個雙身,裡裡外外的晝夜忙個不停,終日困乏疲憊不堪。今日偷閒出來坐坐,一則賞雪,二來對腹中的孩子進行胎教,不料在暖烘烘的陽光下竟然睡著了。她醒來的第一件事便是撫摸肚腹,回憶夢境,不禁啞然失笑。

  修淑賢的這一覺睡的時間不短,坐下時紅日剛剛爬出了五指峰頂,如今已經踱近九嶺頭了,身邊的積雪開始消融,厚厚的雪褥不再像先前那樣鬆軟,如棉似面,而變得堅實起來,表面似塗著一層薄薄光光透明的油,許多地方露出了土石草木,它們周圍全都潤濕一片,甚至可見似有若無的細流在淌,響鼓溪冰雪下溪水流淌的嘩嘩聲亦聽得清楚。面對眼前這情景,修淑賢頗有感慨——冰雪也像夢境一樣,夢境再美,終得破滅,睡醒之後,還得回到殘酷的現實中來;冰雪再潔,終得融化,冰雪消融之後,山河土地和城鎮鄉村,還得呈現它那蕪雜的本來面目。修淑賢這樣想著想著,頓時冰消雪化,匯成了滔滔巨瀾。這狂奔不羈的驚濤駭浪,淹沒了莊園稻禾,摧毀了村莊房屋,吞噬了人畜生靈。

  自己混在逃難的鄉民之中,倉皇四顧,抱頭鼠竄,正有一洶湧巨流鋪天蓋地而來,可憐數百名男女老少,正面臨滅頂之災!正在這千鈞一髮之際,忽有一偉岸青年自空而降,他面似敷粉,唇若塗朱,峨冠博帶,腰佩長劍。修淑賢認識,這是她騎虎出征的兒子。不錯,這正是他的兒子,只見他姍姍走來,先向母親深施一禮,然後抱拳拜見眾鄉親,說道:「眾位父老鄉親,不必慌張,待孺子制服這洪水猛獸!」說著從腰間取出一面菱花銅鑒,對著那滔天洪水搖了三搖,晃了三晃,照了三照,立時冰凍雪封,山川大地又恢復了原貌,潔白一片。鄉親們一齊擁了過來,說不完的感激,道不盡的讚譽,並有人七手八腳地將她抬了起來,拋於空中。歡騰中仿佛聽兒子說,這是月婆婆借給他的一件至寶,名喚「清光寶鑒」。

  歡悅中修淑賢睜眼看看,周圍一片冰天雪地,於是她堅信剛才所發生的一切並非夢境,亦非虛幻,而是千真萬確的事實。紅日當頭,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她,撫摸著她,她感到很美,很滋,很舒服,很幸福,但也很困憊。她似乎神志尚清,意識到時近中午,該回府用膳了,但卻動彈不得,任思維繼續著她那似醒非醒、似夢非夢的馳騁與想像,讓感情的潮水再度洶湧奔放……

  蹲伏於七裡峽口的獅子岩也是冰封雪裹,如棉似玉。它微閉雙目,似在養神。有它把守著樂平裡大門,誰也休想闖進這山繞嶺圍的世外桃園!然而,世上總有冒險家和亡命之徒,忽有數以萬計的豺狼虎豹順著七裡峽谷向樂平裡奔來,一個個齜牙咧嘴,嗥嘯咆哮,仿佛饑餒數年,正欲到樂平裡來果腹飽餐。樂平裡的鄉親們似網中鳥,釜中魚,無處飛,無處逃,只好死心塌地靜候填塞餒獸之轆轆饑腸。正當這時,那位峨冠博帶的偉岸青年來到獅子岩下,拔出長劍,對那白獅吼道:「畜生,孽障!峽內正有群獸來犯,百姓危在旦夕,你還儘管在此酣睡,豈不可惡!……」

  白獅聽了偉岸青年的吼聲與責駡,睜開雙眼,昂起頭顱,側耳聽聽,七裡峽內果有虎嘯狼嗥之聲,於是機敏地爬起身來,前蹄按地,屁股撅起,抖了幾抖,怒吼數聲,整個樂平裡與七裡峽,峰崩岩塌,冰雪飛揚,震懾得那虎狼之輩屏息斂氣,鴉雀無聲。雄獅支起前腿,放平後臀,微笑著向責駡它的偉岸青年點點頭,青年飛身躍上獅背,長劍一伸,同時高喊:「沖啊——!」喊聲未落,雄獅縱身躍入峽谷,它的上空是一道森人的寒光。

  群獸見勢,不敢戀戰,紛紛逃竄,似山石滾落,若瀑流飛瀉,霎時不見蹤影,逃得慢者,俱皆斃命於長劍之下。

  盛夏,天氣悶熱,紋風不動,蚊蟲嗡嗡亂飛,書齋內,如豆的菜油燈下,偉岸青年正襟危坐,伏案奮筆疾書,懲惡揚善,針砭時弊,抒豪情,寄壯志,創作那激動人心、催人淚下的詩篇,竹簡寫了一捆又一捆,絹帛寫了一匹又一匹。頓時,堆積起來的簡牘變成了連綿的高山,排列成行的絹帛變成了滔滔江水,洶湧澎湃。

  蒼天震怒,連降暴雨,樂平裡平地水漲八尺,七裡峽口兩山飛沙走石,峽口被塞,山洪漫積成澤。一條孽龍吞雲吐霧,呼風喚雨,從樂平裡順流而下,到了七裡峽口一回身,兩岸山搖地動,把洪峰給鎖住了。眨眼之間,溝滿壕平,樂平裡的莊禾、房舍,全都泡在茫茫黃湯之中。腰佩長劍的偉岸青年急忙組織青壯年挖溝掘渠,疏浚河道。但河道被巨石堵塞,無法打通,情勢十分危急。只見偉岸青年抽出長劍,憤怒地向屋宇般的巨石劈去。隨著寒光一閃,只聽得一聲怪叫,偌大的一個東西濺到了流水的豁口,又變成了一塊屋宇般的巨石。兩塊巨石緊緊塞住河道,堵得嚴嚴實實。

  眾人驚奇地走上前去,用木杠子撬,用麻繩子拉,但無濟於事,兩塊巨石紋絲不動。偉岸青年義憤填膺,怒髮衝冠,再次抽出長劍,在劍刃上哈了一口長氣,赳赳而前,用盡平生之力,向那巨石劈去,一聲炸雷震響,迸出一陣耀眼的火光,兩丈多高的巨石被整整齊齊地劈作兩半。他又走到另一塊巨石旁,再次揮劍劈去,又是驚雷炸響,巨石兩分。栗木拗不過魯班斧,巨石既開,洪水便洶湧而下、乖乖地順著偉岸青年劈開的石縫奔騰而前,樂平裡的眾鄉親又免除了一場劫難。

  望著這洪水渲泄,老幼歡騰的情景,修淑賢會心地笑了,笑得那樣甜蜜,那樣幸福,瓜子臉笑成了一朵出水芙蓉。

  「做何美夢,竟笑成這般模樣……」伯庸邊給她披著斗篷邊說,不料這一披竟將修淑賢驚醒。

  早飯後伯庸去拜見了幾位本家長者,歸來後妻子不在,放心不下,四處尋找,不料竟在這裡睡大覺。他心疼地責備道:

  「如此冰天雪地,豈是成眠之所,小心著涼!……」

  修淑賢將一幕幕夢境告訴伯庸,樂得丈夫擁抱妻子狂吻,在雪地上旋轉,兩顆心像中午驕陽不的冰雪,絲絲融化……

  這一個年,樂平裡的鄉親們普遍過得不好,冰雪封住了七裡峽,該賣的運不出,該買的囊無錢,即使個別人家腰包鼓鼓,也因出不了峽而將就飲食。這一個年,屈府亦過得不甚理想,主要是因為修淑賢的產期早過,但卻毫無分娩的朕兆,全府上下都在為此而著急、憂慮、煩惱,喜慶氣氛銳減。

  公元前340夏曆正月初六日,午後,修淑賢開始陣陣腹疼,愈疼愈頻,愈疼愈劇烈,漸漸的竟然毫無間歇了,只覺得腹脹欲破,胎兒像一個沉重的鉛砣,拼命下垂,肛門與陰道既堵且脹,似被撕裂。開始,雖痛苦不堪,輾轉反側,心中卻有一絲將生兒子的欣慰、甜蜜與幸福,不久,這僅有的一點快慰也被疼痛折磨逐趕得一乾二淨。她的面色由紅潤而蠟黃,而灰白,而青紫;上牙緊咬著下唇,殷紅的鮮血順著口角流淌;渾身大汗淋漓,臉上汗似瓢潑,汗珠大如豆粒,半個時辰便擦濕了三方葛巾;兩手拼命地抓那桃紅色錦緞被褥,將其抓毛、抓破、抓得濕漉漉。儘管如此,她卻不哼,不怨,不罵,不喊,不叫,不呻吟,以頑強的意志忍耐,以拼搏的精神堅持,以馴服的品格聽從接生婆的擺佈。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