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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九


  他們住在平原和山頂的黑色帳篷裡,在勞改犯的眼中,他們都是毒蛇,一堆堆的帳篷就是蛇窩。

  穿黃色短裝、手執皮鞭、腰跨佩刀的是監工人員,他們中間也分成好幾個不同階級,按衣袖上的黑線多少來區分。

  他們住在山邊臨時搭成的木屋,按照階級,有數人住一間的,也有一個人住數間的。

  他們的職責是督工,依勤情考核勞工,按職權給予賞罰或呈報上級,但多半時間是在用鞭子打人,或是辱駡咆哮。

  穿藍色衣服的是工匠,他們都是來自各地的工藝名匠,或精土木,或精冶金,或通機關之學,或有其它一技之長。其中有用重金禮聘而來,亦有的是勞改犯身份。

  他們住在陵墓內尚未完工的宮殿裡,吃的、用的都較好些。

  穿赭衣藍色背心短裝的是一般勞工,他們是良家子弟被徵集服徭役而來,做的是挖土、覆土,或是運糧、種菜、送飯等較輕鬆的工作。

  他們住在山麓的茅屋中,和勞改犯隔得很遠,行動較自由,可以在住宿區活動。

  最後也是最多的一種是勞改犯,在驪山約有三十萬,他們穿的是赭色短裝,頭髮被剪短,一眼就看得出來。

  最粗重、最危險的工作都是由他們擔任。

  他們分組住在黃土洞裡,碰到雨季,泥土鬆動,一個洞裡幾十個人被活埋乃是常事。

  這些勞改犯按軍事編制,十人為一伍,設伍長,十伍為一卒,設卒長,十卒為一旅,設旅長,以上各長全由勞改犯自行選出。十旅為一師,設校尉,五師為一軍,設都尉,整個勞改營分為六軍,設工地總監,以上人員由官方派出,並各設有本部,有固定的人員編制。

  項梁叔侄和其他十幾個新由大樑押來的人,被編在同一卒裡。

  他們一路上結交了三個朋友——

  第一個是黥布,六縣人,廿多歲,五短身材,眉清目秀,瘦削的臉上充滿精悍。

  少年時曾有術者為他看相,說他"當先受刑而後為王"。這次他犯了強盜殺人罪,在臉上刺字發配驪山服勞役。他常對項梁取笑說:「相者前半段話應驗了,後半段不知怎樣?」他原名京布,為了這次受黥刑改名為黥布。

  第二個是魏豹,前魏國宗室,長兄魏咎曾受封為寧陵君。秦滅魏後,魏家抄籍為奴,魏豹兄弟也變成了秦功臣的家奴,魏豹不服,多有怨言和反抗,受罰,發往驪山服勞役。

  他長得一表人材,隆準星眼,面如冠玉,但自小嬌生慣養,身體柔弱,經過長途跋涉後,更是虛弱不堪,凡事全靠項梁和黥布照顧。

  第三個是彭越,昌邑人,本是漁夫,難以維生,乾脆就在江上當票土匪來。這次被捕原判死刑,縣令見他年輕,身體魁梧,相貌堂堂,捨不得殺,改判發配驪山服役。

  項梁叔侄和他們意起相投,很快就結成莫逆之交,相約未來天下有事,五人同心合力做出一番事業來。

  6

  報到的當晚,項梁就體會到什麼是生不如死的滋味。

  他們兩卒兩百人睡在一個窯洞裡,分成兩個通鋪,中間只留下一條通道,勉強讓一個人通過。

  兩個人合蓋一床破棉絮,棉花擠成一團不說,且黑硬得有如石頭,不知有多少人蓋過,上面各種氣味都有,體臭、汗臭、腳臭,還帶著血腥味。

  據說,有些勞改犯受不了這裡的精神肉體雙重虐待,用破碗割喉自殺,血濺得整個棉絮都是。當時就用這床棉絮包著遍身是血的屍體丟在坑裡埋了,棉絮卻又拿回來給新補充的人蓋。

  項梁叔侄兩人合蓋的這床棉絮血腥味猶濃,項羽不斷嘀咕,聞味道是剛包了死人不久。

  就在他倦極朦朧要睡時,棉絮上的蝨子和鋪草下面的跳蚤一起出動,爬得滿身都是,左抓右癢,根本就睡不著。項羽向項梁咕噥說:「這麼多的蟲子咬,怎麼睡?」

  「忍著點,不要心浮氣躁,一下就睡著了,你聽聽看,別人不都睡得很好?」項梁只得這樣小聲安慰他。

  「項羽注意一聽,寢室內果然是鼾聲此起彼落,還有不少人說話,其中竟還有人吃吃在笑,不知道正做著什麼好夢。

  項羽好不容易讓倦意壓住了癢意迷糊了一下,只聽到屋外鑼聲大片,看看洞外,天還沒有大亮。

  「起床!起床!」有人在洞裡喊。

  洞外有人挑了兩桶冷水來,也跟著喊:「洗臉水來了!」

  於是眾人一窩蜂地向水桶擠去,拿出算是面巾的破布往水桶裡面浸水。有的前面的人破布還未碰到水,就被後面的人一把拉開,還有更後面的人開罵:「這麼多人一桶水,你怎麼一個人霸住不放。」

  沾點水,擦擦臉,將破梳子在頭上劃兩下,也表示梳洗已畢,接著是早餐。

  幾個炊事站在桌案前,桌案上放有幾桶雜糧糊,眾人拿著破碗,挨著次序每人裝上一碗,裝到的人就蹲在地上呼嚕呼嚕地喝起來。

  有的人還未喝完,那邊鑼聲又響了,值日伍長吆喝著:「站隊點卯!」

  於是大家將破碗收進袋子裡,排隊點名。這裡的人都沒有名字,只有一個編號,而且這個編號永遠存在,擁有這個編號的人無論是逃亡、自殺或病死,都會有新人頂替。

  在點卯的時候,騎著馬、執著皮鞭的監工人員就到了。

  「快點!快點!不要誤了開工時間!」他們毫無目標地吆喝,皮鞭隨之而下,誰倒黴誰就挨上。

  項梁這個卒的工作是吊運石塊。驪山不產石頭,要從北山運來,運到工地鑿成形,再由項梁等人將石塊吊放在建築物上。

  這是極為消耗體力的工作。他們運用一種田齊新發明的名為軸轤的機械,一頭以網袋裝石塊,一頭用人力或是馬拖拉,將石塊升高放上建築物。

  項梁等人一個上午工作下來,手和肩膀都為粗糙的繩索磨破了皮,再碰到繩索就如刀割似的痛。

  身體上的傷痛猶可忍受,最不能忍受的是監工人員的辱駡和不問理由地鞭打。也許他們也是有一肚子怨氣無處發洩,就發洩在比他們可憐十倍的勞改犯身上。

  他們以辱駡和鞭打勞改犯來洩恨,甚至是取樂。

  項梁等人身強力壯,又是自小練武,只是不習慣做粗活,基本上身體遠支持得住。但當他們看到很多尚未成年的孩子及白髮蒼蒼行動困難的老人,也做這種苦力工作,項梁忍不住心酸。

  他注意到一位瘦削的老人,佝僂著身子跟另外十多個人抬一根大木頭,幾個年輕人偷懶松肩,後半截木頭的重量全壓在他身上。

  他承受不了倒地,整根木頭滑落壓在他身上,他叫喊呻吟,卻換來聞聲而來的監工人員一陣鞭打。

  「快點起來,別賴在地上裝死!」監工怒喝著。

  項梁實在看不慣,丟掉手上的工作,以自己的身子護住老人,忍著痛代替挨雨點似的皮鞭。

  項羽也跟著跑了過去,一把就將木頭這端抱起,有人將老人從木頭下拖了出來。

  「這小子好大的力氣!」旁觀的眾人忍不住喝彩。

  這名監工也驚奇得停下鞭子。

  項梁彎下腰去檢視老者的傷勢,只見他面如金紙,嘴邊溢著鮮血,瘦嶙嶙的胸部上肋骨已斷了好幾根。

  「謝謝你。」他只呻吟了一聲,頭一偏就斷了氣。

  這老者相貌堂堂,留著三綹清須,看上去像是亡國公子或者士大夫之流,項梁不禁想起自殺殉國的父親。

  就在他發呆的時候,監工人員的鞭子又落在他身上,像狼嗥一樣地罵著:「×娘賊,好管閒事,自己的工作放著不做!」

  項梁尚能忍受,項羽火爆的性子卻已發作。他一手奪過鞭子,橫頭豎臉地鞭打得這名監工哀哀叫。

  「好啊!打得好!」有人大叫:「這小子打得好,大快人心!」

  「今天算是出了口氣!」也有人如此喊。

  「唉,這傻小子膽大包天,等下有罪受了!」有人為他擔心。

  「打啊!打啊!大家快來看啦,有人打監工,今天算是大開了眼界!」更多的人向四處喊。

  勞改犯紛紛丟下手上的工作,圍攏看這項前所未有的奇觀,大夥鼓掌喊好,一下子就圍了好幾千人。

  其他監工人員也紛紛騎馬趕到,但看到群情激昂怕引起暴動,不敢阻止。

  「趕快調軍隊來!」騎在馬上不敢沖進人堆的大監工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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