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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7

  幾個月來,咸陽城可說是天翻地覆。

  先是五月的嫪毐之亂,咸陽城百姓死傷上萬,房屋半毀,好不容易逐漸平靜恢復原貌,接著又是審查嫪毐反叛案,日夜偵破四處抓人,凡是和嫪毐及叛黨沾上一點關係的,莫不人人自危。而嫪毐得寵多年,又喜歡交遊,靠山又是當今太后和相國呂不韋,與他有拉扯關係的當然不在少數,再加上從犯都是些領軍軍官,長官部屬及家人的關係更是一大片。

  因此,幾個月來,咸陽城內幾乎是天天都在抓人、審案或是捕捉逃亡者。

  好不容易嫪毐的案子審結了,接著就是每天殺人。

  以往殺三個五個都是在北門市場街口,現在一殺就是一家百餘甚至數百口,地方不夠,不得不改在北門城外大校場,看殺人幾乎變成咸陽人每天的例行娛樂,有關被殺者的謠傳和生活背景,也成為咸陽人飯後茶餘聊天的資料。

  接下來是看南門被謫到蜀中的人潮,送別的、祖道的,飲宴日日不斷,雖說是遠貶蠻荒邊地,但比僕人頭落地、血染刑場,算是要幸運多了,卻仍少不了朋友流淚、親人哭啼。

  咸陽城幾個月來都生活在心驚膽戰和愁雲慘霧裡。

  加上天氣劇變,十月天氣,沙漠方面的西北風提早吹來,竟是天寒地凍,街頭出現凍死的餓莩。

  今天又是個殺人的大日子,而且要殺的是首惡嫪毐,用的刑法是秦律中最嚴厲的車裂之刑,也就是俗稱的"五馬分屍"。這種車裂又分成兩種,一種是先斬首而後分屍,一種則是活活生裂,後一種是秦國的極刑,很多年難得看到一次。

  再加上嫪毐是名聞天下的美男子和男人中的男人,又是太后的專寵,咸陽和附近幾個城的百姓全都慕名而至。

  由於秦王政要親自觀刑,大校場建了一座坐北朝南的大看臺,形式和宮中朝殿相似,乃是為秦王專設的。兩邊各設一看臺,坐東朝西的是監斬官呂不韋所用,另一座看臺則是為秦王指定來觀刑的大臣所設。

  辰時開始,數萬虎賁軍就開始佈置警戒,由蘄年宮一直佈置到刑場,鮮明的盔甲、武器和旗幟,在灰暗冷寒的天空下,仍然顯得兵強馬壯,精神抖擻。

  秦國軍隊是天下最強的軍隊,紀律嚴明,驍勇善戰,虎賁軍更是秦軍百中挑一的精兵,乃是秦國人的驕傲,尤其是經過這次嫪毐事件的考驗,不但證明它英勇能戰,而且忠心耿耿值得信賴。

  其日,每當虎賁軍的隊伍由街頭通過,無論部隊大小,人數多寡,民眾都會圍集在街道兩旁觀看,孩童會跟在隊伍後面跑,有些婦女還會在樓上丟鮮花和水果。

  但是,今天將街道兩邊擁塞得水泄不通,以及站在高樓頂上及大樹上的人群,他們想看的是嫪毐。

  尤其是一些貴婦和大家閨秀,早就耳聞嫪毐的種種軼事傳聞,更是想在他臨死以前見他一面。她們不惜花重資包下街道邊的樓上或茶樓酒肆。

  巳時一過,嫪毐的刑車從廷尉大牢中拉出來,前後都有虎賁軍押陣,因為有傳言,跟嫪毐交情很深的戎、翟君,造反不成,逃回邊地後,今天可能會來劫法場。

  在由單馬拉著的囚車裡,嫪毐蓬頭垢面,在廷尉的刑求早已將他折磨得不成人形,他兩眼緊閉,似乎神魂早已離開這個世界。

  圍觀的民眾紛紛議論,有人指著他大罵,也有人私底下對他表示同情。

  「看他們將他折磨成這個樣子!」一個久在內心私慕他的貴婦如此說:「這樣俊美的人弄得像鬼一樣。」

  「裂土封侯,也算人臣至極了,誰教他貪心不足還要想造反。」另一個大家閨秀插口。

  「他這輩子也算夠了,處處受到女人歡迎,換著我也是死能瞑目了。」一個陪伴她們來的年輕男子說。

  「登徒子,色鬼!」那位大家閨秀罵。

  「要是小姐能對人稍假顏色,別說五馬分屍,就六馬七馬,小人也是心甘情願的!」那個年輕男子涎著臉皮說。

  「不要臉!」那個大家閨秀紅著臉啐了他一口。

  嫪毐的囚車過去不久,大批的虎賁軍出動清道,街道上不許停留任何行人,連店門和樓上的窗戶都得關閉。虎賁軍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面對面分站在街道兩邊,監視著每處巷口和可能藏人的隱密處,連各處屋頂也有專人駐守。

  秦王政的車隊來了。

  車隊前後都有數百名虎賁軍護衛和開道,五部式樣相同的輼輬車全由四騎馬拉著,一般人都不會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車裡,連近侍也是要等秦王指定車子出發的順序,才知道秦王是在哪部車裡。四部隨行副車則坐著郎中令和其他近臣。

  五部輼輬車後面才是相國呂不韋等大臣的座車。

  秦王政坐在第三部輬輬車裡,看到街道兩旁警戒森嚴冷清的場面,不快地向駕車的趙高說:「寡人不喜歡這種見不到一個民眾的場面,寡人日夜辛勞焦心國事,都是為了他們。」

  「大王,按秦律,大王出巡……」趙高恭敬地回答,但只說了一半,就被秦王政打斷。

  「寡人知道,但秦律也是先王所訂,寡人現在認為已不合時宜,應該修改。」秦王政搖搖頭說。

  「功不十倍不修法,利不十倍不改制。」趙高這位法律專家只要一提到法令,他倒是十分堅持的。

  「啟奏大王,這項清道律例乃是怕宵小及不良份子闖道,但大王一心一意想和百姓接觸,可經律制會議討論後改訂。」參乘的長吏李斯說。

  「說改即改,寡人現在規定,今後寡人出巡,不必清道,好讓百姓表示一點對寡人的感激之意。」

  「遵命!」李斯隨即下車,向後車的郎中令宣達了秦王的旨意。

  郎中令立即轉告虎賁軍都尉王翦,王翦也隨即命清道虎賁軍命令街道兩旁店鋪開門,准許民眾瞻仰秦王龍顏。

  於是,片刻之間,咸陽街道氣象整個為之改觀,大街兩旁門前樓上,連屋頂上都爬滿觀看的民眾。

  秦王軍隊所到處,民眾紛紛下跪,高呼萬歲,其實他們根本見不到秦王的臉,甚至連他坐在哪部車上都不知道。

  在志得意滿的心情下,秦王不禁又回憶起邯鄲,懷念隨著老人在邯鄲所看到的民間疾苦,以及和玉姊攜手同游的溫馨。

  「真的,因為君王永遠再享受不到那種自由自在了!」他留戀地想。

  車外的"萬歲"聲越來越響亮。

  「這些百姓多可愛!我應該好好為他們多做點事!」

  8

  呂不韋坐上監斬台,命人打開囚車,將嫪毐帶上驗明正身。他轉臉看了看坐在正中看臺上的秦王政,看到他臉上似笑非笑的表情,暗暗心驚,他明白,嫪毐的事一辦完,下一個秦王政要對付的就是他。父子相殘,他該怎麼辦?也許嫪毐說得對,他們應當同心合力,協同太后先將嬴政廢掉,但廢掉又要立誰?嫪毐的兒子?不,絕不可能!無論如何嬴政是他的兒子,唯一的兒子,不管嬴政自己或是別人都不承認,但只要他知道就好。

  也許父子相爭,該退讓的應當是父親,父親只有過去和不多的現在,而兒子卻擁有無窮無盡的未來!

  「該死!嫪毐!該死!叛逆!」群眾的呐喊聲將呂不韋從思潮中驚醒。只見兩名手執大刀的劊子手已將嫪毐押到監斬台前。

  嫪毐長髮覆臉,身上的白色內衣沾滿了受刑逼供所留下的血跡,五花大綁,背上插著"叛逆犯嫪毐"的斬標。劊子手拉著他的頭髮,將他的臉抬起來讓呂不韋驗明正身。呂不韋依例仔細觀看,這時,嫪毐緊閉的眼突然張開,依舊炯炯有神,破碎囚衣裸露出的胸部和肩部,肌肉仍然墳譬如栗。他兩眼瞪視著呂不韋,呂不韋在他眼中讀出:「他今天殺我這個假父,明天就輪到你這個真父!」

  「你叫嫪毐嗎?」呂不韋依例問:「還有什麼遺言?」

  嫪毐不作回答,他又在他眼中讀出:「今天是我,明天就輪到你!」

  兩旁的劊子手用腳踢嫪毐膝蓋後方,一面罵道:「死囊囚,跪下答話!」

  嫪毐沒有理他們,仍然兩眼登著呂不韋,兩腿站得更為挺直。劊子手想再踢,呂不韋喝住:「算了,準備行刑!」

  劊子手一左一右攙扶嫪毐走,嫪毐搖動身子,擺脫他們,昔日邯鄲惡少的豪氣又再恢復。

  「五馬分屍!嫪毐,車裂死他,叛逆!」群眾又噪叫起來。

  咸陽城和附近幾個城的居民幾乎是空城而至,大校場周圍的高地、樹上,甚至遠方的屋頂都擠滿了人,根本不管看不看得到。

  「萬歲!吾王萬歲!」有人帶頭喊,幾十萬人隨聲附和。

  在呂不韋耳中聽到的和聲是:「叛逆!吾王萬歲!五馬分屍!嫪毐!吾王萬歲!……」

  呂不韋搖頭,苦笑著在心裡想,成王敗寇,假若嫪毐那天攻打蘄年宮成功,如今押在場中央的一定是嬴政,嫪毐會和嬴政易地而處,坐在觀刑臺上,也許旁邊還會坐著太后,那他呢?又會在何處?

  「吾王萬歲!叛逆!萬歲!五馬分屍!……」

  群眾的兩種呐喊混在一起,分不清哪是吾王?哪是叛逆?誰該萬歲?誰該車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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