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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走向場中央的嫪毐,突然又轉頭看了他一眼,臉上的神情不是怨恨,卻是憐憫,他仿佛又在他臉上讀出:「今天是我,明天是你!」

  他打了一個寒噤。

  五部不同顏色的單人馬車,由五匹與車同色的馬拉著,分五個方向排列。車馬的顏色分別是紅、黃、白、黑和黑白相間,象徵著金、木、水、火、土五行(刑)。

  兩名劊子手將嫪毐囚衣脫去,只留下一條內褲,四周觀眾群中響起一片讚歎,中間夾雜著許多尖銳的女聲,他們是在讚歎嫪毐發育完美的男性胴體。

  劊子手將五條帶鉤的繩索分別綁住他的四腳和頸子,然後將鉤掛上車後的鉤環,他就此成大字形躺在地上。

  鼓手開始擂第一通鼓,表示午時已到,按秦律,這時是受刑人家屬最後與受刑人訣別的時候,他們有半個時辰作最後交代和食用酒食,並讓家人活祭。

  「這麼俊俏、聲勢顯赫的人,臨死前都沒有一個人來祖道送行,真是可憐!」一個年輕的婦人說。

  「你可憐他,就買點酒菜敬他,燒點紙錢祭他,裝作他的妻子,有何不可?」另一個婦人打趣她說。

  「他是閹者,哪來的妻子!」另一個少女掩著嘴小聲說。

  「閹者?你看看他短褲的褲襠,凸出那樣高!」一個男人粗聲粗平地喊。

  少女紅著臉鑽入人叢轉到別處,周圍的人傳出一陣爆笑。

  「造反滅父、母、妻三族,就是有妻子也早跑了。」另一個男人感歎地說。

  突然,人叢中跑出一個帶著祭籃的女人,哭著跪倒在嫪毐前面。

  群眾一陣譁然。

  秦王政在臺上一震,命一名近侍飛馬查看。

  「是你?」嫪毐搖頭苦笑:「你好大的膽子!」

  她正是那晚告密得獎金的女人。

  「毐郎,我對不起你!」她哭著說。

  「你的丈夫呢?他准你來?」嫪毐好奇地問。

  「我沒有丈夫,他在一年前就死了。」

  「那晚的話都是騙我的?」

  「除了丈夫去邯鄲那句話之外,其他每句話都是真的。」

  「唉,多謝你冒這麼大危險來看我,現在趕快走,免得連累你!」他又閉上眼睛。

  「我們至少還有一刻時間可以相聚……」

  這時近侍飛馬已到,他在馬上喝問:「你是他什麼人?不怕連坐嗎?」

  「他的情人,也是告發他的人,憑什麼都連累不到我!」女人理直氣壯,反而將近侍難為住了。

  他哼了一聲,又趕快飛馬回報秦王政。

  秦王政聽了,又想起太后和嫪毐的事,不由怒聲說道:「這次這個女人不要管她,告訴相國傳令下去,今後凡膽敢死後拜祭嫪毐者,交廷尉議刑!」

  近侍又馳馬轉告呂不韋。

  女人幫嫪毐倒了一杯酒,送到他唇邊,他仰著臉喝了一口,嗆著咳了很久,他反而瀟灑地笑著說:「臨死還有你來送行,我死已可瞑目了!」

  女人用酒打濕他的額頭,為他整理好額前的亂髮,一面娓娓地哽咽著說:「自幼在邯鄲我就單戀著你,那晚……」

  「不要說了,我明白你們這些女人,得不到的就毀掉!」

  「尤其是那晚以後,」女人帶著嬌羞說:「我不能讓別的女人得到你,假若你那晚說願意帶我走……」

  「不要說了,我都明白,只有來生再見了!」嫪毐又閉上眼睛。

  大鼓又擂二通,這表示午時兩刻已到,送行的家屬應立即離場。

  女人哭倒在地,兩名兵卒上前將她強行拉了出去。

  接著鼓擂三通,車刑官飛馬來到監斬台前稟報:「時刻已到!」

  「行刑!」呂不韋丟下行刑竹牌,大聲喝出。

  車刑官急馬回到五部車中央,高呼一聲:「行刑!」

  坐在五部車上的禦者揚鞭抽馬臀,口中嗚嗚而呼,五匹馬人立而嘶,接著分成五個方向狂奔。

  馬蹄印、車轍痕,外加嫪毐身首四肢在沙場上拖出的點點血跡,形成一幅血淋淋的殘慘畫面。

  「萬歲!吾王萬歲!」人群歡呼。

  「叛逆!該死!死有餘辜!」群眾又喊。

  「萬歲!叛逆!吾王萬歲!該……」兩股聲音又合流混雜在一起。

  秦王政有種興奮後的空虛。

  呂不韋還在讀著嫪毐的眼神:「這次是我,下次是你!」

  9

  秦王政十年三月。

  那天,秦王政早朝聽各大臣奏事已畢,回到內宮,心情特別輕鬆。

  這幾個月搜集到的證據,足夠置呂不韋於死地,他決心除去呂不韋,他恨呂不韋的程度不亞於恨嫪毐。尤其是國內外朝野為呂不韋說情,他在怨恨以外,又多了一層猜忌。

  決心已下,沒有矛盾,他反而平靜下來,一心一意計劃如何在最小的傷害下,根除掉呂不韋在秦國的勢力。

  唯一仍使他不安的是,呂不韋沒有一點要反抗的徵兆,這反而使得他有所顧忌,莫測高深,這是對呂不韋遲遲未下手的原因之一。現在他既然決定在近日內採取行動,各方面也部署妥當,也就管不到這樣多了。

  忽然內侍來報太后駕到。

  秦王政皺皺眉頭,命侍立身後的趙高說:「派人責問王翦,寡人當面交代他,大鄭宮人員不准進出,包括太后在內,怎麼太后突然來到咸陽,寡人事先都不知道?」

  君主派人責問,乃是大事,弄不好被責的大臣就會自殺謝罪。

  「是,微臣立刻派人。」趙高立刻想出便殿找人傳詔。

  趙高此時雖然只居中車府令之職,名義上是掌管官中車馬儀仗,但實際上他掌管了秦王璽符,是秦王政最親信的人。自從成蟜自殺,秦王政再沒有人可以吐露心事,而趙高為人拘謹,凡事小心,外表上唯唯諾諾,恭恭敬敬,特別是每次他望著秦王政的眼神,活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想其他父親李代桃僵對他們家的恩惠,以及趙高本身悽慘的遭遇,他不禁會對他興起一種憐憫。

  不過他也注意到趙高心理上的變態:趙高遇事是唯恐天下不亂。所以他只命他做事、備諮詢,而不賦予任何實權。

  秦王政在順口說出派人責問以後,警覺到此事的嚴重性,但又不便出爾反爾,收回成命,正在為難,一旁侍坐議事的騎射蒙武連忙啟奏:「請大王息怒,暫停責問。」

  秦王乘機下臺,要趙高暫不傳詔,但他不得不裝作不解地問:「為什麼?」

  「太后與大王名雖君臣,實乃母子,母子間的家務事,人臣很難為!」蒙武不慌不忙的說。

  「也罷,待有便寡人當面問他。」秦王政表現得從善如流。

  他也注意到趙高微露的失望表情。

  問答之間,近侍來報,太后鑾駕已進中門,秦王政不得不率蒙武趙高出殿迎接。

  等到他們下得臺階,太后已經下車,由湘兒繡兒兩旁扶著。幾個月不見,太后很明顯的憔悴多了,顯示出她在內心所受的煎熬。

  秦王政見母親如此疲態,心上升起一股憐惜和愧疚,但很快就按捺下去。他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軟弱,她來擺明是要幫呂不韋說情,我絕對不能作任何讓步!」

  「不知母後駕到,兒臣接駕來遲,還望恕罪。」秦王政跪迎,蒙武趙高跟在後面跪下接駕。

  「起來吧!」太后微笑著說。

  但在秦王政眼中,太后的微笑帶著無限悽楚。他再次在心裡告訴自己:「絕對不能軟弱!」

  「帶哀家去書房,大王,有點事要相商!」太后眼神中也充滿了堅毅神情。

  秦王政觸及她眼中這股神情,全身為之一震,明白今天的事不會輕易解決。

  10

  南書房只有太后和秦王政母子兩人。

  秦王政下令殿前郎中侍衛,任何人不准接近南書房三十丈以內,違者死!

  母子兩人分別坐下後,秦王政首先說道:「太后今天駕臨……」

  太后厲聲打斷他的話說:「嬴政,今天我們要以母子的身份討論點家事,不要稱我太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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