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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4

  單馬獨車急速地走在長安至咸陽的泥土道上,揚起一陣陣的灰塵,像夜霜一樣附落在道旁光禿的古樹上。

  一鉤下弦殘月掛在天邊,使得深秋的深夜,顯得格外淒涼。

  子楚帶著孩子趕路,他想儘快回到咸陽,要安排這孩子的前途,他還有很多事要做。

  在搖晃顛簸的車廂裡,成蟜緊緊地依偎著他,他將他抱得更緊,這和抱著嬴政時的厭惡,真是成了強烈的對比,他心中充滿了憐愛,也有更多的愧疚。

  孩子只跟他相處沒多久,就變得快樂活潑起來,似乎忘了剛喪母的悲痛。上車以後,一直在絮絮不停說著他和母親生活在齊國的事。

  母親帶著他住在外婆家,外婆家住在山腳下,有瀑布、山溪,還有小河,外婆織布,母親幫她浣紗。每天總是帶著他到河邊,她和很多阿姨阿婆在流動的河水中浣紗,他就和一些孩子在河邊玩水、摸魚捉蝦、打水仗。晚上,母親一面幫著外婆織布,一面就在燈下教他讀書。

  他說到有次他滑足河裡,母親哭喊著連衣帶鞋地跳下水來,緊抓住他的袍領,可是她不會游泳,河邊那些阿姨也不會游泳,只會在岸上鼓噪,還有的忙著回去找男人,他已經喝了好幾口水,好在母親衣衫寬大,一時還沉不下去,就這樣在河水中載浮載沉地漂流。說來也是幸運,他們最後都漂到河中間水淺的沙洲上。別人都說他和母親的福氣大,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孩子笑著說出這段故事,他卻緊張得握住他的手,他差點就這樣不明不白地失去他的兒子!現在他已回到他身邊,他發誓不能讓類似的危險再發生在他身上。

  此時,他的內心更感痛楚。原先,他還一直怨恨齊姬不耐清貧離他而去,每當想到她時,總會想像到她又是正躺在哪個王孫公子或大富巨賈的懷裡,他會又嫉又恨,卻萬萬想不到她竟是洗淨鉛華,回到齊國鄉下老家去了。

  但她為什麼這樣傻,為什麼發覺懷孕,竟不肯回來找他?為什麼找到了秦國,卻要先自殺?

  他明白她的心意,也許她這樣是要表明,當年她離開他並不是耐不了清貧;如今來找他,更不是貪圖他的富貴,而完全是為了他們兒子的前途。

  但為什麼要這樣傻?不死不行嗎?

  如今只留得荒山一塚,空對山風殘月。

  甚至為了不洩漏風聲,他都不能眼看著她下葬,只交代縣尉擇地安葬,立一塊石碑,上刻"愛姬齊夫人之墓,」暫時連他的名字都不能刻上去。

  太子不能和女人自殺的事連在一起,太多父王的寵姬愛子正在作最後努力,想奪取太子這個位置。父王最討厭的是玩女人玩出毛病,弄出登門告狀或是自殺抗議的事。因為他認為這是男人沒有能力的象徵,連個女人的事都擺不平,還談什麼治理國家平定天下。

  不過,他再捫心自問,她的死真的一點價值都沒有嗎?假若她真的是活著帶孩子來找他,也許他真的會輕視她,認為她是為了貪慕他的權勢地位,連帶對這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有所反感和懷疑。

  ——多偉大的母愛!

  ——多不幸的巧合!

  他明知道趙政不是自己的親骨肉,他卻無法否認;這孩子無論從長相、從他們心靈的交融感應,他明確地知道他是他的兒子,但要征得大家的確認,他還得費一番心機。

  首先是父王及王后的承認,再來是宗室府的認證登籍,然後是眾大臣甚至是全國民眾的認定。

  最要緊也最困難的,也許是要楚玉夫人的接受。雖然她還在趙國,他也並不想她回國,但遲早她是要回來的,她是正室,名義上所有子女都是她的,要得到她的認可。而且,朝中如今早有大臣在議論,批評他為什麼這樣久不設法讓夫人及嗣子回國。

  同時,他最終的目的應該是廢嬴政,立成蟜,但這不是他個人可以做主,牽涉的人和事範圍都太廣,這得從長計議。目前最急迫的是要如何不牽連到齊姬的死,而能將這孩子推出到父王母后及大眾面前。

  躺在懷裡的孩子,不知什麼時候停止了說話,鼻息均勻地睡著了。他感到抱著他的手有點酸麻,可是怕驚醒他,他動都不敢稍動一下。

  很快他又陷入沉思,往事、未來,以及兩者混雜在一起,他也感到迷惘了。

  路邊村莊有只雄雞在啼叫,背後東方天上已出現魚肚色的曙光。

  他親吻著孩子的頭髮,第一次感到做父親的滋味這樣複雜——擁有希望的喜悅,負擔沉重的憂懼,還有很多很多其他用言語無法形容的感覺。

  5

  中隱老人盤膝而坐,兩目如電地注視著子楚。子楚則帶著孩子跪伏在他前面,口裡說著:「大師傅有以教我!」

  天亮時他回到東宮,就接到侍中的報告,大王昔日的老師昨天住進了宮中。

  他在邯鄲見過老人,也知道他的來歷,當然更知道他對趙政的感情和教導,但他和父王的關係,則是首次由侍中口中聽到,而且由父王指定住入東宮,很明顯的,父王的意思是很快要讓趙政母子回國,老人可以就近教導趙政,說不定連他一起交給老人管教。

  他稍作考慮就作成決定,他要主動帶成蟜去見老人,看看他有什麼想法。

  因此,他和成蟜沒作休息,沐浴更衣,梳洗完畢,派侍女打聽到老人已起床,他就帶著成蟜求見。在回咸陽的路上,他就已教好成蟜,對任何人都不要談其他母親的事,只說有人將他由齊國送到此,送他的人已經回去。

  依照老人和父王的關係,他應該是最好的說客,能很輕易說服父王母后接受成蟜。但以老人和趙政的關係,假若他再知道他與呂不韋和趙政之間的糾纏,老人也許會站在趙政這一邊。

  不過,這已經是日後的事,目前他最緊要的是爭取老人的支持,讓成蟜順利地認祖歸宗。所以他一進門見到老人就行大禮。

  老人打量兩個良久,突然哈哈大笑:「太子請起,老朽有什麼能幫助太子,儘管直言。而且我和你父王的關係,已是三十多年前的往事,現在我是你兒子的師傅,我們是站在平等地位的。請起來,坐下說話,不然老朽也只有跪下了。」

  老人真的站立作要跪下的姿勢,子楚只有起來坐好。

  他接著照想好的話,說是齊國有人送這個孩子來,前天去長安就是為了接他。

  「真像,真像,好像是一個模子鑄出來的,誰都一眼看得出是你的兒子。」老人點點頭說:「老朽有什麼幫得上忙的地方?」

  「認祖歸宗,按秦律手續非常繁雜,尤其這孩子是由齊國送來,還要請太師傅在父王面前美言幾句。」

  「你自己都承認這個兒子,你父王還有什麼好說的?這個順水人情老朽做得到,也樂意做。等等,你說此子是由齊國送來?」

  「不錯,由齊國送來,不過送的人沒到咸陽,昨天就直接由長安回齊國去了。」

  「真的是這樣巧?」老人說完這句話,接著掀須哈哈大笑,聲震四壁。

  「太師傅為何如此大笑?」子楚心虛,深怕老人是識破了他的謊言,他惶恐地問。

  「一言難盡!一言難盡!」老人仍然笑個不停:「我要趙悅在邯鄲造謠,說是齊國發現了你的兒子,已準備護送回秦,沒想到齊國真有你的兒子送回來。」

  「在邯鄲造謠?」子楚還是一頭霧水。

  老人笑著將三道錦囊計的事說了,子楚這才明白,不禁也連聲稱奇,真是巧合!但一面也在想,看情形,趙政母子回國已成定局,他得先採取主動,以免落入話柄。

  老人突然轉臉問猶跪在地上的成蟜說:「孩子,你的母親現在哪裡,這次沒有送你來?」

  成蟜遲疑了一下,望著子楚,子楚連忙代為回答說:「他母親戚姬已在齊國老家去世,所以才托人帶來找我。」

  接著子楚簡要地談了一些齊姬的事,當然隱瞞掉死在長安的這段事。

  聽父親談母親的事,中間還夾雜著謊言,大人的世界竟是這樣的虛偽複雜,成蟜忍不住悲從中來,開始啜泣。

  「沒有母親的孩子,可憐!」老人看著子楚說:「今後太子還得在這個孩子身上多操點心,你父王那裡,應該是沒有問題,不過你需要在華陽王后那裡多下點功夫,認祖歸宗的事,女人的話比較著力些。」

  「多謝太師傅,子楚還有項請求。」

  「哦,說說看。」老人微笑著說。

  「希望太師傅能收下成蟜,與趙政同時受教。」子楚誠懇地說。

  「太子是想累死老朽,趙政一個人已經夠我煩的,如今我早就在後悔,不該聽趙悅的話捲入這場漩渦。」老人笑著拒絕。

  「望太師傅成全。」子楚也跪下來,並要成蟜叩頭。

  「老朽不答應,看情形太子是不會放過我了,」老人皺著眉頭說:「好吧,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教,既然鞋子已經濕了,何不連襪子都脫掉來淌這灘渾水!都起來吧,老朽答應收成蟜為徒,不過收徒的規矩與收趙政相同,不得因你是太子而有所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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