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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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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楚走在最後,一語不發。縣尉剛才只告訴他,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婦人,面目較好,皮膚皙嫩,可以確定是大家出身,不像一般操勞家事的小家婦女。她自殺身死後,留下一個十歲左右的男孩,另外有一封遺書,說是要由男孩親自向子楚面告一切。 縣尉說,他本想帶男孩到咸陽去謁見的,但一再問男孩和他的母親跟太子有什麼關係,男孩一口咬定要見太子當面說,他弄不清底細,又怕不是好事,洩漏出去對太子有所不利,只有找到咸陽城尉代為求見,希望讓太子自己來處理。同時他已做好一切封鎖消息的措施,長安城內,除了店主以外,不再有人知道這件事。 子楚向他致謝,心中卻一直在納悶,三十歲左右的女人,帶著一個十歲大小的男孩,這會是誰?他細數在齊國親近過的女人,要是有人懷孕,應該早找上他了,不會等到現在。 再不然就是和他有過關係的女人,嫁人生子,跟丈夫不和來找他,但怎麼會千里迢迢來找他,還帶著別人的兒子?他這半生親近過的女人太多了,就是生不出一個兒子,要是帶來的是他的兒子,那真是件大喜事!但到底是誰呢?最後他想得頭都痛了,乾脆不去想它。 年老佝僂的店主提著燈籠在前面帶路,影子在地上拉得長長的。時序已進入深秋,這家古老客棧的重重院子都種著梧桐,枯葉滿地,隨著秋風翻騰打滾,發出惱人的沙沙聲。 「為什麼讓她住在這麼後面?」一直沉默的子楚忍不住問,他的意思是假若在前院和眾多客人同住,有所動靜會被人及時發現。 「大人,她是個婦道人家,又帶著小孩,小老兒的意思,讓她住在後面,清靜也比較方便。」 店主推開房門,在黯淡的油燈光下,子楚看到床上直挺挺的躺著一具女屍,一個孩子跪在床前啜泣著。聽到開門聲,孩子回頭來觀看,整個臉展示在燈光下。 一見到這張臉,子楚心頭感到一震!五官長相及臉上超乎年齡的憂鬱表情,活生生的就是另一個自己。 「不錯,這是我的兒子,親生的兒子!但這個女人又會是誰?」 子楚走到床前,長安縣尉為他掌燈,店主人識相的退出門外,在臨帶上門時,他還說了一句:「大人,小老兒在外面櫃檯等著,有什麼指示再吩咐。」 床上的女人穿戴整齊,臉上還化好了盛妝,要不是籠罩著那股死人特有的冰涼陰森之氣,一看之下,還是個海棠春睡的睡美人。看來,她對死已早有周詳準備,而不是一時的衝動。 她的頸上還清楚的留著自縊的繩索痕跡,舌尖微吐,眼睛卻是睜得大大的,一副死不瞑目的樣子。 「啊,是你!」看清了女屍的臉以後,子楚忍不住大聲喊出來。 「公子,卑職到櫃檯上問店主幾句話,有事請傳喚。」長安縣尉也知趣地退出門外。 3 自他們一進房以後,這孩子就停止了啜泣,只是長跪在床前,一聲不作。 等店主和縣尉退出以後,他突地轉過臉來直視著子楚,兩隻大而俊秀的眼睛裡閃著淚光,也流露一種教人看了心碎的哀怨神情。這是股他熟悉的眼神,在這個孩子母親的眼中常見到。就是這種眼神,使他對她有特多的憐愛,再大的怒火也會被它澆熄,再多的怨恨也會被它溶化於無形。 他們就這樣對視了很大一會,似乎都明白對方是什麼人,但都不願領先承認或是詢問。最後還是子楚先問:「你知道我是什麼人?」 「秦國太子子楚,我的父親。」小孩子平靜地回答。 子楚意想不到這孩子回答得這樣直率冷靜,他又追問一句:「你怎麼一眼就認出,不怕認錯人?再說太子出來,會這樣簡便,連隨從都不帶嗎?」 孩子困惑地看了他一會,似乎對他後半段的話有點聽不懂,但接著他堅決地說:「你是不是秦國太子,我不清楚,不過,我知道你是我父親。」 「為什麼?」子楚掩蓋不住驚訝。 「因為娘說,我長得像你,你特有的表記就是兩道眉毛中間有顆豆大的朱砂痣。」孩子注視著子楚的眉心,肯定地說。 「你娘給你什麼相認的信物?」 孩子從頸上取下一塊玉珮交到他手中。他認得這塊玉珮,那是他和氣姬定情初夜的紀念物。 信物猶在,人已香消玉殞,而且死得這樣慘,一陣酸楚由心底升起。 「還有這個。」孩子另外又從懷裡取出一張絹帕,只見上面用血寫著孩子的生辰八字,還有四句絕命詩—— 無顏見君, 近君情怯; 豈不足惜, 願憐餘孽! ——齊姬絕筆 子楚再也強捺不住那股酸楚,它往上沖,化成眼淚迷濛了雙眼。 「你是我爹?」孩子仍然面無表情地問。 「當然是,孩子,」他將孩子擁在懷裡,淚像泉水一樣湧了出來:「當然是,我的兒子!」 孩子緊緊靠在他的懷裡,淚沾濕了他的衣襟,他的眼淚同時也滴濕了孩子的頭髮。 「來,讓我們拜拜娘。」子楚拉著孩子在床前跪下。他輕闔著齊姬的眼皮祝禱:「齊姬,齊姬,安心的去吧,我會善待我們的兒子!」 孩子又輕聲啜泣起來。油燈結上燈花,火焰撲撲地忽亮忽滅,屋中陰森之氣更為加重。 說也奇怪,齊姬的眼睛真地就此合上,臉上也隨之出現了似乎是安詳的表情。 子楚伏在她僵硬冰冷的身上,陷入往事的回憶裡。——為什麼男女在一起的時候,總是將過錯推到對方身上? 他責怪她不甘寂寞和氣窮,以致要下堂求去,但他可曾想過,秦趙數番爭戰,敵意極深,到趙國當質子等於去隨時等死,所有的賓客和女人都不聲不響地離去,只有她丟棄土生土長的故國家鄉,隨著他去命運不可蔔的邯鄲。 他責備她無情義,在他最艱難最失意的時候,說走就狠心走了,但他可曾自我檢討過,他對她是種什麼態度?他日夜給她臉色看,動不動就對她大吼大叫,不高興的時候,當著婢女僕人面前要她滾,滾得越遠越好;在他心情好的時候,或是被她眼神中那股哀怨所溶化時,他也會將她抱在懷裡,或是跪在她面前,祈求她的原諒。但過沒多久,他依舊又是故態復萌,這樣周而復始,再堅強的人也會崩潰,何況是個離鄉背井,只有他是她唯一依靠的弱女子? 她為了讓他安寧而求去,這能怪她嗎? ——為什麼男女總是在生離死別以後,才想到對方的好,才開始明白,很多錯誤都是自己一手造成? ——為什麼總是在破鏡難圓以後,才回憶以前在一平生活的美妙和溫馨? 伏在她僵冷毫無知覺的屍體上,他想到過去一些甜美的良辰美景—— 初見時的驚為天人; 她定情初夜的嬌態; 月夜泛舟,向著流星許願,願生生世世為夫起; 她在落花前感傷流淚,歎息女人年華易逝時,他所給她的承諾; 登泰山觀日出,他雄心萬丈的許諾,有朝一日他登王位,她就是母儀全國的王后; 還有……還有很多的往昔趣事,像浪潮似的,一波接一波地湧入他的回憶。 他不知這樣跪伏了多久,孩子早已停止了啜泣,將溫溫的小手伸進他的手中,一股溫暖隨之彌漫了他全身。 並不是一切都消失了,她也不是就此完全物化,她還留下一個他們共同擁有的生命——他們的兒子!他的親生骨肉!豈不足惜,願憐餘孽!他要為這個孩子安排最佳前途。 他驚醒地跳了起來,溫柔地對他說:「孩子,你會喊剛才那兩個人進來嗎?」 「當然會,」孩子驕傲地說:「跑腿的事,總是我幫娘做的。」 「爹只要你幫忙跑這一次腿,以後跑腿的事,再不會輪到你做了,」他摸摸孩子的頭:「你叫什麼名字?」 「念秦,齊念秦,娘說我是在齊國生的,所以姓齊,說爹在秦國,要我不要忘記爹,所以名字叫念秦。」 「這個名字現在不適合用了,爹就在你身邊,不用再念了,」他沉吟了一下:「你要姓嬴,我們祖先的姓,名字叫成蟜,就是你要長大成龍!知道嗎?」 「我知道,成蟜就是成龍的意思。」孩子似懂非懂地說。 「成蟜,去幫我喊剛才兩個人進來。」 「是,爹!」 孩子興奮地跑出門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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