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秦始皇大傳 | 上頁 下頁


  今晚來向呂不韋拜夀的客人可分為三等:第一等的是趙國太子和六國質子,雖然趙王未親自駕臨,卻要太子帶了賀書來。這少數頂類貴賓是在小客廳內招待。

  第二等的客人大約有五、六十位,其中有朝中文武大臣,也有各國駐趙國使節和有大生意來往的商人。這批貴客是在大客廳中招待。

  大客廳設有壽堂,壽桌上堆滿賓客們送來的壽禮。

  席位是成圓形擺設,中庭有絲竹樂隊演奏,歌舞雜技正在進行。

  第三等是一般客人,其中有很多是不請自來,他們送了厚禮,可能只能遠遠看著呂不韋拱拱手,連寒暄一下都沒有機會。這種客人數目逾千,分別在好幾處大廳設筵款待,當然也有歌舞及鬥技等助興節目招待。

  至於這些客人帶來的僕從,也由下人分別供給食酒和休息之處。

  數千人的宴會,處理得井井有條,異人看了,不覺暗暗在心中佩服,呂不韋不但有經商才能,在禦眾的事上,更顯出超人的本領。

  呂不韋在門客的擁衛下,先到第三等客人各設筵處,敬了一杯酒,接受了無數聲恭賀歡呼,接著又到大廳內一一敬酒,接受寒暄道賀。這時他已飲下數十杯酒,可是臉色反而由紅轉青,一根由眉心直通額上髮際、平時看不太出的青筋,此時微微凸起,不斷跳動。

  最後他獨自回到小客廳,要兩名俏麗婢女將帷幕拉上,厚厚的錦繡帷幕緩緩向中間相合,將外面的嘈雜和歌舞絲竹樂聲全關在帷幕外。

  異人和其他公子不自覺的視線都射向帷幕外,似乎有點可惜看不到大廳內的精彩節目。

  「各位公子,」呂不韋笑著說道:「外面的粗俗音樂,庸脂俗粉,不配各位欣賞,為了表示對各位公子的敬意,不韋將把最好的呈獻出來。」

  果然,八個席位,分由十六名絕色美女侍候,斟酒布菜,剔刺去骨,莫不伺候周到,體貼入微。更難得的是,十六名美女高矮纖肥幾乎完全相似,看得出是精挑細選,刻意選出來的。面目雖相異,但各有各的特色和個性美,審美觀再強的人也難分出高低。

  異人不時打量四周,目光總是被這些美女所吸引,廳內的匠心設計和那些奇珍異寶擺設,在這些美女的豔麗光輝映照下,全都顯得暗然失色,銀爵玉盤精緻,更是微不足道了。

  屏風後面的暗間裡,傳出輕柔的樂音,聲音不大,但異人聽得出樂器眾多,是個大編制的樂隊,而且奏的正是秦國宮廷用餐時的膳樂。

  異人先是一驚,一介商人怎敢僭用宮樂,這是抄家滅門之罪,但再一想,這是趙國而不是秦國,他不禁啞然失笑。

  後來,逐漸,逐漸,他整個心靈都溶化在這故國音樂裡,尤其是樂聲中時時出現的擊甕叩缶與嗚嗚的人聲和聲,更勾其他濃濃的鄉愁。

  十多年了,他遠離故國,輾轉各國當質子,去的都是秦國剛入侵過,充滿悲憤怨恨的國家,這些國家的君臣民眾對秦國本身無力報復,卻在有意無意之間,全報復在他這個質子身上。

  仇視,冷漠,比此刻在屋外刮著的北風還要凜洌,還要刺骨!

  為什麼各國一定要有戰爭呢?為什麼秦國必須向外發展?經過商鞅變法,廢井田,開阡陌,秦國上下勵精圖治,民間男耕女織,百工巧匠,各盡其業,已經是豐衣足食,百用具備,夜不閉戶,山無盜賊;自從收了巴蜀以後,更是鹽鐵木材,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國之富有,超過山東各國。

  為什麼還是要連年出兵中原,和了又戰,戰了又和,進攻別國的土地,占了又還,還了又占,殺敵一千,自傷八百,秦國多少年的征戰,苦了天下各國,更苦了秦國民眾。

  他當了十多年的質子,所到國家都是新戰之餘,親眼見過無數精壯橫屍沙場,老弱死於溝渠的慘狀,也聽過無數寡婦夜哭的淒慘啼聲。秦國國內的景況應該不會好到哪裡,天下的慈母哭兒和寡婦哭夫的聲音都應該是一樣的!

  假若他有一天能登位……

  但那可能嗎?

  他只是個棋子,棋盤上隨時可以犧牲的棋子。

  就在他沉緬於鄉愁和回憶中時,不知什麼時候,樂聲已停止,呂不韋從席位上站起來宣佈:「各位公子請努力加餐,現在我要呈獻我所有寶藏中最珍貴的一件!」他對侍立在屏風口的侍女拍手點頭暗示。

  異人從回憶中驚醒,目光正好和呂不韋的相對,他總有著直覺,呂不韋今晚的視線,大部份時間都在射向他,而且看他的眼神和看別人的不一樣。

  他在呂不韋的注視中,看到憐憫,也看到渴望,似乎想對他有所施予,卻有著更多對他的要求。多複雜的神情!

  但他對他能抱著什麼希望?又能有什麼祈求?他想藉著他打通秦國的關係,將秦國也容納在他的商業王國的版圖?那他就計算錯誤了,秦國不要商人,尤其是像他這種影響政治的大商人。

  而且,他異人只是個棋子,對他可說一點用都沒有。

  4

  樂聲停止,室內一片沉靜,眾人的視線都轉向屏風口,過得片刻,兩名俊妾抬著一張雕鏤精緻、碧玉桌面的幾案出來。

  眾人在失望之餘,一陣哄笑聲起,目光全都轉到呂不韋的身上,似乎都在問,這鑲金嵌玉的沉香木幾案,也許是價值不菲,但能算是你呂不韋最珍貴的寶藏?

  據傳說,呂不韋有次為了和一個齊國鹽商鬥富,五尺高、完美無缺、價值百萬的珊瑚樹,都像敲糖人一樣,三下兩下敲得粉碎,臉上連一點惜意都沒有,這張幾案會有什麼奧妙?

  呂不韋對眾人懷疑的眼光視而不見,他仍然微笑的看著異人,眼神中仿佛在問:「你也會和他們一樣性急無知,不等最後結果出來,先就大驚小怪?」

  異人鎮定地注視著他,心裡在告訴他:「我和他們不一樣,我不到最後不加評論!」

  接著,又有兩名豔妾小心翼翼的抬出一張古琴,其中一人用衣袖擦拭原已光潔如鏡的案面,然後再輕巧地放好。

  眾人中趙太子精通音律,也最識貨,他又是坐在西席首位,看得也最為清楚,他忍不住大聲驚呼:「焦尾琴!」

  在場都是王孫公子,當然都聽過這個名字,也都恍然大悟,焦尾琴的確稱得上是無價之寶。

  相傳,焦尾琴為周文王所制,有一天,他在一棵枝葉參天的古老梧桐樹下彈琴,招來鳳鳥停泊在此梧桐樹上,而百鳥朝鳳,也都圍繞著梧桐鳴唱。雖然這種景象不到半個時辰,但餘音在文王耳中卻繚繞三日不去。不幸,第二天這棵梧桐就遭到雷擊,文王命人選它的殘幹製成琴,而尾部還留有雷擊的焦痕,所以名之為焦尾琴。

  此琴在西周東遷時就已在戰亂中失蹤,想不到又在此處出現。

  「的確,這項絕世珍寶當得呂先生寶藏之最了!」趙太子極口稱讚,帶頭站起來到中央幾案前,撫摸審視名琴。

  其他人也跟著圍上來觀看,七嘴八舌批評讚賞和觸摩。

  只有異人和世子喜坐在席位上不動。

  呂不韋稍露驚詫的看了異人一眼。異人裝著沒看見,仍是一副若無其事的神情。

  各位公子在讚歎聲中回到自己的席位以後,呂不韋輕描淡寫地問世子喜和異人說:「難道此琴就不值公子一觀嗎?」

  「神氣只宜遠看,不宜褻玩。」世子喜微笑著說。他坐在西向首位上,當然能很清楚的看到中央席位上的琴。

  「公子你呢?」呂不韋不放鬆的緊迫著異人問。

  「我的看法是這琴還談不上是呂先生珍藏之最。」異人笑著說。

  「公子的理由呢?」

  「琴的功用在發出美妙的樂音,不然只是一段死木頭而已,所以依在下的判斷,呂先生最寶貴的應該是能使此琴發揮極致的人!」異人徐徐說道。

  呂不韋先是一怔,隨即仰首放聲大笑。

  「高明!高明!不愧是上國公子!」

  世子喜震驚的看了呂不韋一眼,再看看異人,只見他臉上毫無喜色。

  正在紛紛議論的各國公子,根本就未注意到呂不韋和異人的對答,但經他這一陣大笑,全都轉頭注視。

  呂不韋站起來,拍拍手宣佈說:「秦公子的話不錯,要是沒有絕世弄琴高手,絕世名琴也只是一段死木頭,但高手沒有知音,也是絕大恨事,好在今晚在座各位公子都是精通音律,尤其是我們的趙太子。」

  「不敢,不敢。」趙太子得意地向眾人拱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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