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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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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咦!哎呀,沒有想到。」伯陽先生聽他說完事情的經過,心中感到震驚。他對這件事很在意,在這段進一步積累材料的時間裡,他碰到了不少事件,哪一件也沒有這一件在意的。 「唉!真沒想到,我實在是沒想到這樣的事會發生在我外孫身上。事已至此,說啥都晚了。既然孩子已經悔恨,已經求我請人給寫挽聯,我想也就別再推辭了。明天就要出斬了,我心裡說,他已經是該死的人啦,該死的人在臨死之前提點要求,我是不能不去答覆的。我又想,這送挽聯,我這當外公的不應該送;我的兒子,小四的舅父們也不應該去送;這挽聯,我要以小徐甲的名義叫人送去,這就算是徐甲給他表哥送的挽聯。」 說到此,看看身邊站著的小徐甲,習慣地用右手摸摸他的肩膀,「我心裡說,這挽聯,我不能親筆去寫,一則我是他的外公,再則,我雖識倆字,字寫得很拿不出手。想來想去就想到您身上了。這次前來,一則我是向您告知這個事情,算作我對咱們河邊談話的一點回復;二則,這是主要的,這次前來,我主要是想請您給他寫挽聯。伯陽兄,您是柱下史,又是征藏史,德高望重,一字千斤,我外孫雖說死得毫無價值,雖說遺恨無窮,然而,能得到您寫的字,也就因禍轉福了。」說到此,一聲不響,定定地看著伯陽先生。 伯陽先生一時沒有接話,他想:「這,我是寫好,還是不寫好呢?」他本來不想接這活,但想起「師兄弟」偌大年紀,徒步登門,說了這麼多話,看他那渴求的樣子,確實無法推託,不能說個不寫。他心裡說:「寫就寫吧,寫了之後,連他的案情,帶我的挽聯,都可成為我著作裡頭的內容呢。不過,我目下不能答覆給寫,為了我的著作不能有半點的虛假和含糊,我目下不能答覆給他寫,耳聽為虛,眼見為實,雖說他這事不會是假,然而未曾親眼過目,不能就去揮筆。」想到此,抬起頭來,定定地看著徐慎鮮,「慎鮮弟,既然你提出叫給外孫寫個挽聯,我不能推辭。不過,這給死人寫挽聯之事,不應該在活著的時候就寫好。死囚犯在行刑之前,總還不能排除一線生機。你說你外孫在明日出斬。在出斬之時我想和你一塊前去看看。等咱們去了之後我再寫吧。」 「好,好!這太好了,這太好了!」徐慎鮮說。 第二天上午,徐慎鮮騎一匹黑毛小走驢,第二次來到伯陽先生家。 二人說了幾句話之後,伯陽先生換一身最不顯眼的褪了色的黑衣裙,騎上他那頭青色的黃牛,就和徐慎鮮一起往苦縣縣城方向走去。 這是一個半陰半晴的天氣。田野上,秋色蒼涼。秋、冬之交的小風溜溜地吹來,往人們心頭播送著寒冷的涼意。伯陽先生心裡想,「怪不得官府把出斬犯人擱到這個季節。」 一路上,先是行人稀少,後來,及至苦縣東門不遠的地方時,進城的人慢慢多起來。幾個年輕男女,和一個手裡扯著小男孩的中年男人,嘴裡互相招呼著往東門裡邊走過去: 「走快,上西關外看出斬去!」 徐慎鮮心裡說不出是什麼滋味。伯陽先生不想從東門穿城而過,就和徐招呼一下,兩個人一起拐頭向城南方向走。伯陽先生生怕見到熟人。唯恐見了熟人會另外生出不少的麻煩。此時苦縣縣正雖然已經不是燕普,但是城裡熟人仍然不少。 他們到了東南城角,往西一拐,經過南門,往西走去。此時南門口有不少人慌著往城裡跑,也有少數幾個人隨著李伯陽他們往正西走。他們都是去看殺人的。 見此情景,徐慎鮮心裡升起一陣難言的痛苦。伯陽先生心情更是複雜。此時,他的心情,既不同于王四的失魂落魄,痛苦得身心欲碎,又不同于馬妮娘家人那樣感到解恨,大快人心;不同於那些看熱鬧者感到新奇,感到尋到了刺激的愉快,也不同於那些漠然、淡然的局外人的麻木和無所謂。他是懷著一種複雜的難以說出的,其中占壓倒一切的因素是研究萬物及蒼生哲理以為蒼生的,救世的心情而來的。 當他們來到西南城角,將要往北拐彎的時候,伯陽先生不走了。抬眼一望,他看見西關外邊的殺人坑上圍著一群人。他知道那是出斬王四了。他是不看殺人的。此次若不是一種使命般的東西驅使他,他是不會前來的。這次前來,他也不過是不看中之看,看中之不看。簡言之,這次他的前來,只不過是為了體驗一下這個事情的確切性。站在這裡,在他視野範圍之內見到那觀看出斬的人群,也就真的確切了。 伯陽先生下了牛,一手拉著韁繩,站在那可以隱身的樹叢邊。他想,他是不能扒開人群去看出斬的,如果那樣,未免是太昭耀的。他讓徐慎鮮一人前去,說是他回來給他敘述一下就是了。 徐慎鮮催驢行至人群外邊,很不靈活地下了驢。他把驢子拴到一棵小樹之上,一個人扒開人群往圈裡走去。 人群中間,是一個沒有水的大幹坑。坑底上,一圈站著手拿短刀的黑衣衙役。圈中間的平地上跪著一個三十多歲的中年男人,脖子上戴著木枷,背剪著用麻繩拴著,牽繩的是一個身穿黑衣、手拿快刀的大個子人。那個跪在地上的罪犯,披頭散髮,面如死灰,脊背上插一木牌。木牌上用黑漆寫著五個大字:殺人犯王四。 徐慎鮮站在衙役們的圈外,看見他的外孫那情形,嚇得毛骨悚然。看見他的兩個兒子也來了,心裡才踏實些。他大著膽子小聲叫了幾腔小四。王四如同沒聽見一樣。照著他的眼睛伸伸手,也因他眼睛失光而沒有看見。主斬官發一聲喊,那大個子行刑者舉刀斜著一砍,王四那顆帶血的人頭就滾到地上。徐慎鮮心裡一涼,就用雙手將眼捂上了。 人圈外跳過來三四個男人,掂磚頭就去砸滾到地上的人頭,一下子被幾個衙役制止了。這三四個人都是馬妮娘家的人。 那大個子刀手從地上掂起人頭,用刀穿了一下,用麻繩穿著,掂到城門那裡,順梯子爬上城樓,令人心寒地掛在那裡。那時候對於殺人犯,他們都是那樣的。 人們一順頭,面向城樓,毛骨悚然地看起來。誰也沒在意,伯陽先生騎著牛來到這裡。他在這裡簡單地兜了一下就走了。 徐慎鮮安排兒子到城裡去撕幾條黑色麻布,自己騎驢追上伯陽先生,兩個人一起從來時的路線回到曲仁裡李伯陽的家裡。 他們二人剛剛落座,就見徐慎鮮的兒子拿著黑布走了過來。 這是一大條子一丈二尺長的黑布。徐慎鮮將布一剪兩段,請伯陽先生給寫挽聯。伯陽先生一聲不響的坐在那裡想了一會兒,然後用微微顫抖著的右手掂起筆來,在兩段黑布上寫下了十二個白色大字: 禍兮福之所倚 福兮禍之所伏 送走了徐家父子,伯陽先生一聲不響地坐在桌案旁。天氣本不算冷,他卻感到分外寒涼。他的眼前,一會出現王四那顆帶血的人頭,一會出現馬妮那顆被砸爛頭骨的頭。他心裡說:「這類的事一個又一個,這大概真可證實『相對轉化』確是『反律』之中的定律了。窪和盈相對轉化,敝和新相對轉化,樂和悲相對轉化,福和禍相對轉化。唉,這轉化太無情了,有時也太殘酷了。這樣轉來轉去,人類有何意思呢?」心裡涼了一陣之後,忽地產生出一股熱流來:「人是有意思的,人類社會是美好的,即如暫時有烏雲,歸根到底,畢竟還是美好的,人心總是向善的,向福的,向泰的,向新的,向著美好邁進的。我要研究,研究!要研究如何執守事物的反面作用,而讓人類永遠向盈,不過頂點;永遠向新,不過頂點;永遠向泰,不過頂點;永遠向福,不過頂點;永遠向著美好的未來而沒有頂點。人間終將會是好上再好的,這個塵世上的人類是大有希望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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