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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二


  這處隱宅是個方形的院落。高高的圍牆,顏色和這裡的山石大致相似。大門朝西。東邊,南邊,北邊,緊緊靠著懸崖峭壁。你如果開開大門往西走,迎面是一個架在深澗上邊的雙木小橋。過了「小橋」一連拐了幾個彎子才可以通往另外一個幽谷。

  院內,三棵高大的古柏不規則地長在中間。長青的葉子使你在這裡幾乎分不出春夏秋冬。樹下退落的厚厚的一層柏殼和老葉,人走在上面,能踩出四指深的腳印。靠東牆和西牆是兩所對著臉兒的茅草屋。西邊的小屋是梅嬴的住處;東邊的小屋是廚房。北邊,坐北朝南的主房,是一所用石塊砌牆的茅草屋。屋門口常常掛著簾子,這就是伯陽先生居住的地方。

  主房西山牆外,是用青磚砌成的茅廁,中間用牆隔成兩個。每個茅廁的後牆根上的便窯窯都有和牆外的深澗相通連著的小洞洞。

  主房東山牆外是一片空地。空地上長著一些低矮的小灌木。灌木叢邊的石頭地上,有一個水桶粗細的小水泉,裡邊的水墨清墨清。說水泉,裡邊的水並不往外冒,總是保持在土皮以內不算多深的地方。伯陽先生他們的吃水就是來自這個地方。

  主房屋內的空間有兩間屋子的空間大。屋後牆並不是人壘的石牆,而是緊緊靠趁著的隱山的山石。屋內後牆的正中是一個往裡伸進去的山洞。山洞裡是伯陽先生的密室。密室裡放著一個方形大木案。木案上放置著文房四寶和一大卷一大卷的絲綢帛絹。山洞口外,主房內的房間裡,靠東山牆,放置著伯陽先生簡樸的床鋪。床鋪西邊有一張長方形的大木案。這就是伯陽先生長年工作的大陣地。靠西山牆有一張小桌,一個小木凳。這就是伯陽先生用餐的地方。

  此時,伯陽先生正坐在大木案旁邊的木椅上,隱秘地、聚精會神地進行著一項神聖的事業,——他要撰寫一部上至天,下至地,中至人,包括萬事萬物及其規律的,益天、益地、益人的,按當時說是自古以來從未有過的,篇幅最長,容量最大的長篇大書。他下定決心,就是一直寫到老死也要把它寫完,寫好。他看著木案上擺放著的絹帛、刀子、竹簡、木劄、松煙墨,靜靜地出神。那時沒有紙,也沒有墨,墨是由黑漆和松煙代替的。一般人寫東西是用筆蘸漆寫在木劄上,寫錯了就用刀子刮去。伯陽先生這次撰寫,是用筆蘸著松煙和水調成的墨,將字寫在他從周都帶回的帛絹上。

  他拉開一卷帛卷,握著狼毫竹筆,認真而又認真地寫著。

  他的寫作態度十分嚴肅。從事例的核實,到道理的正確,他要使其不發生一絲一毫的謬誤。他認為著書誤人,那是傷天害理的。這部書,他構勒的框架太大了,內容太多太複雜了。不僅內容複雜,而且筆法也太複雜,不僅要有鋪敘,而且要有描寫,特別是要有獨具一格的無法駁倒的論證。他要描寫得栩栩如生,使形象逼真得如同真的見物;他要敘述得條條是道,清楚明白,要把萬千事件擺放得各各有序,井井有條;他要把其中的大理小理論證得深入淺出,玄而易見,精闢透徹,不偏不倚,能經得起千萬摔打和考究;要使語言高妙,文雅而且準確鮮明,可懂、生動,傳神。太難了,寫這部書太難了!不管是多大智慧的人,要高質量地寫好這部書,都是十分不容易的。

  他寫著,認真地聚精會神地寫著。由於精神集中得厲害,而把天下的一切全忘記了。往往是當梅嬴把做的飯菜送到屋來而在飯桌之上擺好,咿咿呀呀地叫著吃飯的時候他才知道。

  梅嬴心裡「明白」:「先生是在應天子之托為世人做著一項秘密的工作。」她同情先生,可憐他偌大年紀還這樣以獻身的精神去忙去累。她怕先生因為每每剛停筆就吃飯,時間久了出疾病,在飯將要做好的時候就在簾外用她那充滿同情、充滿敬愛的好聽的呀呀聲音先叫一陣,使得伯陽先生不得不先停下筆來。

  這是個模樣很俊的女孩子,中高個,鵝蛋臉,高鼻樑,大黑眼,那嘴角不笑也是笑著的。這是一個善良的知道關心別人的有同情心的女孩子,每每是她把熱騰騰的飯菜在桌上放好,看著伯陽先生吃得香甜的時候,才抿嘴笑著離開。

  一次伯陽先生吃完飯,梅嬴前來收拾碗筷,伯陽先生疼愛地看著她,充滿同情地在心裡說:「好孩子,你多可憐哪!你若不是生理上缺陷,不也象別的孩子一樣去享受合家歡樂之福了嗎?好孩子,誰能知道這裡還有一個默默奉獻的啞女呀!」想到此,眼裡竟然流出兩顆同情的淚水來。「呀呀,呀呀,呀呀,呀呀。」啞女梅嬴用她的語言咿呀著,拿手巾去給她的先生爺爺擦淚水。

  伯陽先生的這部大書,其中要包括很多部,總括地說,只有宇宙述論部和人塵述論部兩大部分。他打算前一段時間完成宇宙部,後一段時間完成人塵部。對於撰寫這部大書,起先他是打算要寬鬆著寫。他想:「慢工出巧匠,快工沒好活。我撰文主要是以正確無誤,使其益世益人。這麼大的東西,不是在一個短時間能夠完成的,反正只要能在有生之年寫好都行。」開初他是寫寫,停停,想想。疲乏了就睡,或是到小水泉邊的灌木叢邊,以及大柏樹下走走,轉轉。

  後來不行了,後來因為越寫越難,越寫越費心力,就感到十分苦累,很不寬鬆了。是的,裡頭的內容太多太廣了,頭緒太多太亂,太複雜紛紜了,特別是其中不少的規律要從玄而又玄中十分微妙地將它抓到,還得用大量的事實將它證明出來,而且多方考證它到底是不是真正的正確,這太不容易了。有時候因為弄不清它到底是錯是對,而不得不停下筆來去進行一段較長時間的思考,甚至還要進行再考查。他曾為考查一個問題,而幾次秘密出山,以走親串友為名,到沛地前去進行考查呢。

  時間一天一天,一月一月,一年一年地過去了。伯陽先生就這樣秘密地,緊張地,艱苦地工作著。由於一生沒得安閒,由於近些年來的緊張苦累,加上體內一些說不清的內部原因,他病了,病得很厲害,病得終於不能掂筆了。此時他的大書才算完成一半,病魔就不許他往下再去進行了。為了戰勝病魔,為了給續寫下半截大書保存一段時間的老命,他只好以從外地歸來為名,讓梅嬴和他一起出山,搬往曲仁裡村中的老宅居住,開始了投醫治病的生涯。此時,光陰老人的腳步已經跨入了公元前四八九年。

  化入自然

  公元前四八九年,伯陽先生因病出山,移至村中故宅居住。這年他已八十二歲。他病得很厲害。不僅不想吃飯,而且飯後總要抱著胸口難受一陣。使人一看,便會確認這是胃病。他的胃像是失去了工作能力了,按現在的說法,那就是胃功能減退了。他瘦得厲害。兩隻眼睛塌到坑裡去了。面腮凹陷,顴骨凸起。他是個臉骨較大的人,額頭本來很大,這一來,額頭就更顯突出了。他的病,說是胃病,從其他的一些情況看又很不像是胃病。他心慌,心跳,心口絞疼,動不動出一身虛汗,心裡焦急不安,按現在的說法是好象心臟裡頭有毛病。說是心臟病,也不儘然,因為除以上症狀之外,他還頭暈眼黑,看月牙像是兩個錯摞在一起,看星星和燈火是中間有個黑心,一圈散亂地往外閃著長短不齊的光芒。按現在的說法,像是因肝腎有毛病而使眼出現這種情況。他不光頭昏目眩,而且身子像是假了,四肢假了,一顆腦袋像是要飄飛起來,覺乎著宇宙茫茫,沒法琢磨,覺乎著他的頭是離開軀體,飄忽而走了,世界上除了茫茫太空就還只剩他一顆頭了。他的身子不由自己地搖晃著,不搖晃也覺得搖晃著,坐在椅子上,如果不用雙手在兩邊靠扶的地方扶結實,就覺著是要晃倒了。按現在的說法就是,好象大腦也出了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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